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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莲花与君子(4)(1 / 1)


从墓园回来后,朝笙便生病了。

周暮觉起先不知道,以为这位继母在房中躲着,是为了避嫌。

避嫌便避嫌。周暮觉十分理解,甚至有些认同。

不过,他思索着,虽不必熟识,但也不至于太过疏远——过犹不及,若朝笙连见都不见他,那偌大的通海银行,她以后的路,也无从去和她商议了。

他索性先顾银行的事情,连续忙了好几天。

周家的佣人们知道,现在是这位少爷当家做主,与他不大亲近,又都忧心楼上那位娇气的太太,终于在周暮觉归家的第五日后,周家的老仆阿柳斟酌着敲开了书房的门。

春日的书房里盈满了柔和的日光,阿柳在看到周暮觉的一瞬,终于觉得这对似乎不如何亲密的父子,其实是生得很像的。

他们都有双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纵然神情冷淡,也让人想去亲近。

但阿柳想起卧室里病了数天的朝笙,又忍不住觉得这位少爷实在太不近人情,就算太太与他毫无血缘,但也是先生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到底算作了家人。

周暮觉见来得人是父亲身前的忠仆,微拧的眉松懈了下来。

“少爷,您在忙什么呢?”阿柳问。

周暮觉很有耐心的解释:“我在清对银行上一季的账目。”

周鹤亭走得突然,他接过这偌大家业,这些天里一直都在和银行的经理们处理账目,偶尔抽些时间应付周寅竺。

“喔喔——”阿柳应了一声,她委婉道,“您忙,我们都很感激您的辛苦。只是太太病了一周,昏沉沉的,昨夜里又开始发热,我们拿不定主意。”

高门大户自有它的规矩。

生病去哪家医院,请哪家医生,都是既定的。

阿柳她们原是按照先前的惯例,把家庭医生叫了过来,然而几日的苦药吃下去,这位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可怜太太也不见好。

她在周暮觉面前抹了把眼泪,道:“我生怕太太她也随老爷去了呢。”

周暮觉松开的眉头又皱起,声音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

“下次早些和我说,病是等不得的。”

他合上纸页,起身向外走去。

阿柳的嘴唇嗫嚅,谁让她们都有些畏惧这不算太熟悉的新任当家人,何况楼上病着的还是个非亲非故的“继母”。

她叹了口气,跟在了周暮觉身后。

“我明白了,少爷。”

朝笙也没料到自己会生病。

她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身上像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热刺,难耐极了,可脑子昏昏沉沉,动都动不了。

原身还没被诓骗着抽鸦片,然而烟酒之类,确实是不离身的。大概因葬礼结束的缘故,这些压着的旧瘾都犯了。

她闭着眼,脑子里都是纷乱的幻觉,有时是原主堕落凄惨的一生,有时是她走过的那些世界。倏忽,浩浩汤汤的江水吞没了她,她往水中坠去,一道盘虬的蛇尾直直朝她袭了过来——

她在惊悸中睁眼。

隔着西洋风的薄纱帷幔,洛可可式精巧的藤蔓刺绣后,侧着身的青年垂眸,盘扣领上露出一截脖颈,一颗赤色的痣若隐若现。

“嗳,少爷,还是您的朋友厉害!”阿柳欣喜的声音响起,“太太,你醒啦,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周暮觉闻言,转过身来。

赤色的小痣随着他的动作隐入盘扣领下,朝笙眨了眨湿漉漉的眼,感到生理性的眼泪淌了下来。

她喉咙哑得发疼,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呵出一团无意义的热气。

周暮觉只隔着罗帷略略望了一眼,见她确实醒了,便又神情疏淡地转过了身。

“叫厨房把粥送上来。”

门口的佣人闻言,立刻便下去了,阿柳听得周暮觉的话,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太太,你睡了这样久,饿不饿?”

朝笙只是笑,轻轻点了点头。

周暮觉便不再久留,这偌大的卧房里布满细腻柔美的装饰,实实在在地表明这是一位女性的私人领地。

他淡声留下句“照顾好太太”,便推门而去了,竟是一句话也没和朝笙说。

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那被阿柳称为“朋友”的白衣男子是名医生,他跟在周暮觉身后,慢声笑道:“不必太忧心。”

朝笙任由疲惫感爬满羸弱的身躯,挥去了脑海中胡乱冲撞的梦境。

她的长睫也被汗水打湿,像黑色的被淋湿的蝶翼,阿柳接过温好的鸡丝小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进朝笙嘴中。

周家的佣人们都喜欢这位太太,她性情娇蛮任性,又不失可爱,除却偶尔情绪不大稳定外,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他们并不知,她的性情,一部分是为了讨周鹤亭的欢心而伪装,而不稳定的,才是她最真实的部分。

阿柳看着她一点一点有了精神,眼尾都笑出了弯弯的褶皱。

“能吃东西就好,吃完了,病就好了。”

朝笙摇摇头,懒声道:“阿柳,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在这熟悉的忠仆面前,她才露出了几分素日里的做派。

阿柳看着她,病了一遭,脸上原有的孩子气的婴儿肥也没了,眉眼分明,带着股衰微而羸弱的美丽。

“太太,您怎么不是孩子呢?”阿柳说,“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我看你就像看我的幺女一样。”

她搁下白瓷碗,伸手垫了垫朝笙脑后的鹅绒枕头,好让她坐起来些。

阿柳望着她乌黑湿润的眼睛,低声道:“但您也要想些事情啦。先生他走得急,周家现在又是少爷当家,您能拿到多少遗产,全看他一念之间。”

她把朝笙被冷汗浸湿的卷发拢到耳后,忧愁地絮絮着:“我看这位少爷面冷心热,虽与您关系疏远,但把关系处好了,您以后不会过得不舒坦的……钱这东西,比谁都靠得住。”

朝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散漫:“阿柳,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我那个继子,看起来好哄得很。”

阿柳想起朝笙这几日收敛着性情的样子,全然没有平时的任性傲慢。

也许是真有几分丧夫的伤心,反正叫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句“一往情深”。

她笑道:“可还要再添一碗粥?”

朝笙摇摇头:“吃不下了,且留着肚子晚上吃点别的吧。”

阿柳一叠声地应了下来。

到了晚上的时候,厨房便卯着劲做了许多吃食。

海市是南方的城市,但现今战乱,四面八方的人逃到这儿,又带来了当地的风味,周家的厨子便学了一手好厨艺,南羹北炙,一应拿手。

又想着周家的两位主人还没出孝,虽然素食居多,却也做得色香味俱全。

周暮觉在餐桌上初次见识到周家的佣人们对这位继母的偏爱,毕竟,他在家来去匆匆的日子里,厨房的饭菜都是按父亲的喜好做下去的。

但他早过了在意口腹之欲的状态,周暮觉欣赏了会长桌上花样百出的素菜,觉得如此甚好,不必担忧这位继母之后受老仆欺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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