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从笙曾和妻子感慨过,他们的这个女儿过于得天厚爱,不知以后要做一番怎样的事业。
比如此刻,她一个人便把池家的那群郎君揍得嗷嗷直哭,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那为首的池家郎君气得发疯:“宿清许!别以为你父亲现在是院长,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扮了个鬼脸。
“现在是燕朝!皇帝姓池!你明白吗!”池家郎君更生气了,“你一个亡国之后,不夹着尾巴做人也便罢了。”
纵使现在的皇帝因昭烈皇后而对宿从笙这一脉格外宽容,可等皇帝百年之后,新的池家人继承大统,那这前朝皇族的命运还未可知。
宿清许闻言,思绪有些游移,称天子一声姑父确实不错,可宿家的人几乎都死于天子之手也不假。
但她手下的力气不松,仍死死摁住了这小郎君——与混球打架最忌讳手下留情,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你们在干什么!”宿从笙冷沉的声音响起,她扭过脸,发现今日上午并没有课的父亲不知何时来了。
周身的人呼啦啦跪了下来,玄衣的君王走在宿从笙身后。
她想要解释,然而宿从笙瞪了她一眼,道:“把包子先吃完。”
身后的昭烈皇帝对于此言并无异议。
宿清许在众目睽睽下细嚼慢咽,竟然不觉得畏惧。
“刚刚怎么了。”这次是形容冷淡的皇帝开了口,刚刚还很狷狂的池家郎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宿清许说:“他刚刚撞了人,反要人磕头道歉,我兄长替那位同窗辩解,池家的郎君们不依不饶,与我哥哥打了起来。”
“我自然不能看我哥哥受欺负,也看不惯他们欺负一个寒门的学子。”她眨眨眼,脆生生补充了一句,“姑父。”
池暮神情不变,看向那群与他同姓的郎君。
“朕早已说过,池家之人,并无特权,你们家中便是教你们仗势欺人的吗?”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却让人感到极大的畏惧。
“既如此,仍做寒门庶人吧。”他三言两语,便定了一个家族的兴衰。
一旁的宿从笙闻言,终于再度开了口:“阿许,过来。”
她自知见好就收,松开了摁住那池家郎君的手,哒哒地跑到了兄长的旁边。
池暮忽然看了他们兄妹二人一眼,道:“刚刚做得不错。”
那双恰似桃花的眼睛仍然静得如深潭冷泉,却浮现出一点遥远的怀念。
……
元朔十九年,洛都又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昭烈皇帝选择了一个宿家的孩子作为江山的继承人。
甚至还是一个女孩。
洛都哗然,前朝纵有公主为帝,却也是皇族嫡出,现在池姓的皇帝点一个外姓做继承人,未免太过于荒唐。
反对的奏折雪花似的飞到了昭烈皇帝的书房里,却全部被摁了下来。
昭烈皇帝积威甚重,可以说,除却对于那位前朝郡主过于执着之外,他简直是臣子心中完美的君王。
在位十九年,驱狄人,收祁连,止战霖州,抬寒门,罢世家,令百姓安居,神州富庶。
但再圣明的君主,怎能如此离经叛道?
让女子为官也就罢了,张筠那人多智近妖,掌刑狱以来,洛都再无冤狱,一身拷问的本事确实令人胆寒。
可,哪有让外姓女子继位的道理?
但没有人能改变池暮的意思,张筠更是乐见其事,在皇帝的默许下,她协同李树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结束了臣子的非议,迎来了敕封宿清许为皇太女的那一日。
蛟龙玄袍在身时,宿清许曾思索过,她得到这个机会,是否因为她的姑姑是昭烈皇后。
而那个冷淡寡言的天子姑父回答了她:“不全是。”
对池暮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和朝笙相比,何况这个宿家的孩子,除却性子里的那一点张扬大胆外,与朝笙再无什么相似之处。
这十九年来,他的梦中总是有梅花簌簌而落,是年少的朝笙威风凛凛地握着马鞭,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反复地追问自己,当她的父亲顺从皇帝的意思,让她代替城阳公主去和亲时,她是怎样的想法?
当她过霖州,看到城墙上巡防警戒的士兵时,又是否会想,做一个边境的无名小卒,奋力搏杀,也好过被当作一个筹码嫁往草原。
为了保全她所在意的人,她沉默地去到狄人的王庭,却又带着他送她的那把匕首,殊死一搏,搅弄起草原上的风云。
当捧回她的枯骨时,池暮于极大的哀恸中意识到,她的骄傲、勇气、聪敏,其实统统不为人所重视。
作为一个女子,任她有多少的好,也不过被人视作一件美丽的物品,一个有价值的礼物。
独自走上九重金銮,孤家寡人半生,他倾尽心血,做了两件事。
当年她要一个不一样的霖州,他便给她看天下河清海晏。
她要世间女子皆不似她母亲一般徒然凋零,任人践踏,他便排除万难。
纵穷一世之功,不可改百世顽念,他选择的继位者,也会是继续践行下去的人。
昔年张筠不过是城阳马车下一瘦弱小童,现如今却也能让洛都百官闻风丧胆,池暮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明白他的郡主,当年输的不过是那点权势。
从不为女子所有的权势。
既如此,燕朝的第二个皇帝是一个女子,便再好不过。
也许是他的沉默太久,宿清许忍不住唤了声:“姑父?”
他转身,走向深深的殿内,摆了摆手让她走:“此后仍照常跟着你父亲念书,闲暇时让张筠带着你去大理寺转转。”
宿清许从此便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通天大道。
她聪明而要强,果决且冷静,念书练武能做得很好,张筠教她断案,教她审囚,她亦做得很好。
到后来,曹垠、张平安、李树,都成了她的老师。
这些跟随池暮开辟一个帝国的文臣武将,忠诚的侍奉庙堂上的君王,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所选定的继承人。
等到了及笄这一年,洛都的人已无不对这位皇太女心悦诚服。
池暮独自在空旷的芳汀馆中见证了宿清许的成长。
皇城恢宏威严,汉白玉的长街永远寂静,他已经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最后却只愿住在当年她拨给一个马奴的小屋。
一晃数十年,永嘉坊当年的高门,在改朝换代中都已败落,曾在院落中陪伴着朝笙的那些女孩,也早有了各自的归宿。到如今,惟有芳汀馆碧树如云,芳菲满院,一如当年未变。
从前很忙的时候,他大抵半个月能得一次空来这儿。
他在院中,一点一点地修剪横生的树枝,扫去凋零的落叶,把她喜欢的那一盆青梅挪到西窗下,而后去到屋顶,修葺损旧的瓦片。
整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尚还年轻的燕朝新帝有万夫莫敌的武力,却不敢走进那个充满她的痕迹的内室。
暮色降临时,他坐在青石台阶上,看向重又变得雅致的江南园景,偶尔会产生,她还在身后的内室与露葵说笑的错觉。
仿佛只要一转脸,就能看到她,而他不敢回头,只是因为同年少时一般恪守着礼节。
可直到月明星稀,直到天色微白,直到宫中的内监焦灼的在芳汀馆外等待他去朝会,也没有人从内室走出,站在廊下笑着唤他的名字。
惟有梅花如旧,簌簌如雪,落满肩头。
这一生,为她折春枝,为她摘秋月,为她斩尽了最凛冽的冬雪,马蹄踏过了这辽阔的山河。
却不敢去问她,能不能不要跨过那道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