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清许是题蒲书院山长宿从笙的第三个孩子。
上头虽有两个哥哥,她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没有获得被父母视若掌珍的机会。
尤其是父亲,待她格外严苛。
她须得学琴棋书画,学儒道法经,古人所谓的“君子六艺”,她都是和兄长们一道学的。
兄长们照顾她,让着她,帮她躲懒,然而若父亲发现,兄妹三人便要一起受罚。
长此以往,她便只能靠自己了。
但她在这些事情上过于有天赋,且渐渐觉察出趣味来,等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哥哥们已经比不过她。
听母亲说,她父亲是前朝皇族,年少时也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之流。
只是父亲是如何从纨绔变成书院山长,如何成为读书人眼中的天下之师,母亲一概不愿说。
“父亲莫不是娶了母亲,才改过自新的。”她最终这样猜想。
外祖父是题蒲书院原先的山长,听说,父亲在做他的学生时,吃了不少苦头。
母亲闻言一笑,淡声道:“阿许,如果你父亲是因为娶了我后才知要改过自新,那我可不会愿意嫁给一开始还是个纨绔的他。”
宿清许在山中无拘无束地长大,已知许多先贤哲圣口中的道理,对于情之一字,似懂非懂,却在母亲的话中朦胧的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但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父亲是从何时开始不做纨绔,又成了她年少心里的谜。
这一年是燕朝元朔十七年,她的两位兄长即将加冠,而她也已经十三岁,过往十几年光阴都在山中书院度过,父亲忽然在冬日的午后告诉他们。
“和我去一趟洛都。”
治学半生,从弱冠少年到天下名宿,他们的父亲历遍山河,却从未回过洛都,他的故乡。
大哥拒绝了,说要把藏书馆的书看完,他没有时间。
二哥宿清如则好奇洛都,而她性子跳脱,想到能远行,立刻便收拾了起来。
父母对于长兄的拒绝什么也没说,反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与二哥好几眼。
从绪州到洛都,走水路是最快的。
宿从笙却并不着急,或者说,若不是昭烈皇帝发来的圣旨,他其实并不想回去。
他的母亲在前朝时就已病逝,宿文舟畏罪自戕,他的姐姐,最终则埋骨修建在青州的帝陵之中。
洛都与他早就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先坐船南下,去了青州,恢宏的帝陵外,他领着一双儿女祭拜了朝笙。
“姑姑竟葬在了帝陵。”
宿从笙听到自己的孩子感慨的声音。
他看向这如山的宫殿,殿宇之下,另有地宫百里,十七年前,池暮从草原带回她的枯骨,力排众议,将皇后之名加在了她的牌位上。
青州帝陵始成,又将她葬在了这里。
为政十七年,人人皆称赞池暮是圣明的君主,惟有宿从笙,始终过不去霖州的那一场纷争。
他转身离开,终于踏上了去洛都的路途。
离开绪州时还是隆冬,等到了洛都,已近元夕。
宿清许与她的哥哥显得很好奇,因为洛都有全天下最盛大的灯会,且时移世易,燕朝风气开放,上位者仁德,这数朝古都,迸发出了新的气象。
既然父亲并不说为什么来洛都,他们干脆就玩了个痛快。
从朱雀大街之尾逛到朱雀大街之头,看百戏,猜灯谜,投壶斗草,不亦乐乎。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那灯神出来的时候,他们兄妹俩的兴奋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个高达数丈的神像。
周围的百姓也惊叹不已,为着那辉煌灯火中垂眸的神明。
宿清许仰脸看去,那神像面容圣洁,神情悲悯,一双丹凤眼传神若琉璃,低垂时如明月皎然冷清。
她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宿从笙,竟觉得那神明的眸子,与父亲的眼睛有几分相似。
宿从笙沉默,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昔年的小马奴如他一样,从未走出过那一夜的霖州。
为她覆江山,排众议,敕封尊位,建庙堂,如今,塑金身,还要让她在元夕夜做众人参拜的神明。
可,又能如何?他不无嘲讽的想。
“很像昭烈皇后,是不是?”忽有一道女声响起,宿清许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个皮肤麦色,身形高挑的女子。
“张大人。”宿从笙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是谁。
丞相张平安之女,大理寺少卿张筠。
他很多年前听朝笙提起过,她与池暮曾于山火中救下霖州来的一对父女,那小丫头乳名小竹,很爱叫她姐姐。
听说张筠年少时痴傻愚笨,却在十岁那年突然开了窍,随着她父亲长于军营,学得了无数谋略城府,多智近妖,到如今,与霖州名将李树一样,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燕朝女子为官的先例也始于她。
张筠欠身,躲过宿从笙这一礼。
她抬目望向灯神,谏臣皆说,皇帝对于昭烈皇后的爱是帝王一生的败笔。
可怎么能忘记在流离奔逃的夜中,抱着她看雨的姐姐,怎么能忘记她带着笑唤她一声“小竹”。
“我原是奉陛下之令,要去绪州接宿先生的,但陛下说,您会来洛都看这场灯会。”张筠解释,“真让陛下说对了。”
宿清许眼露好奇,问道:“大人如何识得家父?”
张筠生起怅然。
当然是因为,他与昭烈皇后生得很像啊。
宿从笙却开了口,打断了她们的交谈:“走吧。”
那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吐了吐舌,似乎对自家父亲的严苛冷淡早已习惯。
张筠想到这就是昭烈皇后的子侄,便又多看了一眼,宿清许性子大方,也把这位女少卿打量了个遍。
张筠忍不住笑了,毕竟她早已知道陛下宣他们赴洛都的意思。
元夕,宫中从未这样热闹过。
登基十七年,中宫无后,后宫无妃,年年元夕宫宴都格外冷清。
但今年不同,宫中来了许多年轻的人。
都是池氏一族的,与池暮沾亲带故,自他登位以来,池姓一跃成为大姓,蓬勃发展出许多旁支来。
池家的人揣测,陛下让他们把家中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带来,是否是要选一位继承人。
男女不限,不知是否要让池家的孩子同新贵旧族通婚?
虽为帝十七年,这位天子其实才三十五岁,正是盛年。
在这样浮动的人心下,宫宴开始了。
宿家兄妹终于见到了这位天子姑父。
他出乎意料的俊美,时光似乎格外优容那双桃花般的眼睛。但是当他一身玄色的常服,高坐主位时,谁都不能否认他的威严。
但他神情冷淡,并不是什么很好亲近的模样,池家的人说了许多讨巧的话,也不过让他随意的应了几声。
宫宴上,除却池家的子嗣,还有高位的文臣武将,李树与张筠赫然在列。
张筠遥遥举杯,宿清许眨眨眼,敬了这少卿一杯清酒。
宫宴后,宿家兄妹知道父亲又于私底下见了天子姑父,回来后便说让他们去昭文书院念书,他会代理一段时间的院长。
兄妹二人对洛都新鲜得很,自然无不可。
岁岁年年,昭文书院的梅花盛大的开着,昔日的旧人却早已化作时光里的烟尘。
这座书院现如今既有贵族,亦有平民,已是与题蒲书院平分秋色的学府。
宿清许在这简直如鱼得水,她性子有趣,出身也好,六艺学问无一不精,谁都想与她交游,惟有池家的几个年轻郎君,总看他们兄妹有些不顺眼——大抵是因为宿从笙把在题蒲书院的严苛作风带到了这里的缘故。
宿清许可不在乎这些。
但矛盾到底还是爆发了。
那是春日的一个清晨,梅树在日光里展露新绿,然而梅树底的争执却格外煞风景。
是池家的郎君撞到了赶去上课的寒门少年,因本就看寒门不顺眼,便非要他磕头道歉。
这郎君的父亲原是池暮父亲的子侄,关系大抵算近,在本家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
人们敬畏天子,连带着尊敬与他姓氏相同的人。
那少年气得要哭,素来恪守君子之道的宿清如看不下去,替这少年解围,终于被池家郎君寻到了由头。
等宿清许啃着包子来上课时,发现池家的郎君们已经与她哥哥打了起来。
她把包子全塞进嘴里,立刻加入了战局。
局势顷刻间便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