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中候了足有一刻钟,陆嘉木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城阳公主。
他并不着急,因为他需要这位公主的帮助。
宿云秋坐在主位上,端着身子,看向陆嘉木。她其实很着急,却只以矜冷的语气问了句“有什么事情”。
陆嘉木微微一笑:“我今日在平康坊宴请了狄人的两位王子,索仁与那日钦。”
宿云秋拧眉,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嘉木总不能是特地拿狄人的事情来恶心她。
就算她要嫁给狄人的王子又如何。
她的父皇尚有妃子无数,甚至从前还宠幸奉天教的女冠,她的母后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未来丈夫玩弄几个妓子,不值一提。
“他们确实是想娶一位宣朝的公主,但——他们同样有自己所喜爱的女郎。”
“若恰好有一位同样出身高贵的公主,获得了他们的喜爱,将其记在皇后名下,又有何不可呢?”
宿云秋冷冷一笑:“谈何容易。”
“公主,我想,您不了解男人。”陆嘉木不紧不慢地回答。
宿云秋心下微动,她试探着道:“这样短的时间,又如何找到合乎他们心意的公主呢?”
她的妹妹们年纪太小了,在太子哥哥七岁之前,后宫没有妃子敢让第二个孩子出生。
“洛都有一位很有名的贵女,您的堂妹,南漳郡主。”
谁都无法否认,那个青州回来的郡主,有着异乎常人的美丽。
宿云秋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嘉木,拧眉道:“若我没看错,你想必心悦南漳,宫宴春猎都曾数次看向于她。”
陆嘉木坦然点头,他当然喜爱朝笙——
但他不喜爱无法为他所攀折的骄傲。
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在他面前,他能让那位目中无人的美丽郡主,哭着祈求他的帮助。
宿云秋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她喃喃自语:“陆嘉木,你可真令人作呕。”
翩翩公子的金玉皮囊里,藏着这样恶心的败絮。
陆嘉木神情微冷,淡声道:“那公主,您觉得此计如何?”
宿云秋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若不是她的妹妹们都过于年幼,她一定会从中找出一个顶替她和亲的人。
至于朝笙,不过是个关系疏远的堂妹罢了。
宿云秋想起初见时,梅树底下那一眼就为人所惊艳的凛冽容光。
纵然知道南漳声名跋扈,可谁能否认,她的美貌过于照人。
“南漳,怀璧其罪啊……”
他们达成了一致。
……
“阿虹,打扮得这么漂亮是去哪?”
宿云珩来宫中拜见他的母妃时,发现他那九岁的妹妹正把一枚缀着硕大东珠的簪子往发间插。
她年纪很小,因此头发也不如何茂盛,簪子委实有些别不住。
盘坐在镜子前的宿云虹听到是她皇兄来了,眉开眼笑:“太子哥哥!”
她现在最爱这样称呼她的兄长。
宿云珩亦很受用“太子”二字,他撩起衣袍,坐在了宿云虹身旁。
“城阳姐姐要举办宴会,遍邀洛都郎君贵女,我也要去玩。”她年岁不大,说话倒是格外清晰。
宿云珩挑眉:“她竟然还有心情举办宴会。”
和亲的事情近在眼前了,他还等着宿云秋闹起来。
宿云虹吃吃的笑,眉眼里是孩童天真的刻薄:“城阳姐姐向来如此。”
从前宿云秋何其受宠,压着他们这些庶出的公主、皇子,原以为先太子死了,她要去和亲了,她会收敛着些,未料还有这等兴致。
“那就去给城阳添个热闹。”宿云珩替他的妹妹固定好发簪,宿云虹眼睛亮晶晶的,大笑着答:“当然!”
宿云虹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前所有的宴会,她高贵的姐姐是永远的中心,贵女簇拥着她,而她们这些庶出的公主,纷纷要避开她的锋芒。
现在时移世易,九岁的宿云虹早就懂得什么叫势不由人。
除却家世好的年轻郎君外,洛都贵女也都收到了城阳公主的帖子,她爱办宴会,贵女们向来都会捧场。
自汤泉宫后,她们都再不敢触城阳公主的霉头——转眼之间,御赐的离宫成了灰烬,连自己的兄长都葬身其中。
宫宴之后,洛都的贵女隐隐听说这位公主会是和亲的人选,那么,这次宴会是城阳公主在洛都的最后一场宴会也未可知。
怀着怜悯又好奇的心思,洛都的女孩们纷纷准备了起来。
因此这场宴会空前的热闹。
皇帝闻说他那砸毁无数玉瓶金樽的女儿要办宴会,再一次慈父心肠的赐下了许多赏赐。
宿云秋这一次纷纷笑纳了,似乎是释然的模样。
金银宝器在宫苑中堆叠出奢靡的景象,衬托出这场宴会的盛大来。
“公主今日穿的甚素净。”琼枝跟在她身后,垂眼看着宿云秋迤逦的白色裙摆划过了玉阶。
是一尺百金的鹤绡裁作的罗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朴素”,只是颜色浅如山雪,不似城阳公主往日的风格。
宿云秋兴致很好,她颇有耐心地回答了琼枝:“今日,我可不是主角。”
她已经搭好了戏台,只等着话本子里的主角粉墨登场。
…
天气晴好,城阳公主沉寂许久的别院渐渐热闹起来。
宿云虹来得早,从抱厦内望向院中桃花掩映,人影幢幢,偏头对宿云秋甜笑道:“姐姐邀了许多人来。”
“若出嫁,就见不到这样多的闺中好友了,是该趁着还在洛都时多热闹热闹。”她发间的东珠轻颤,晃得宿云秋心烦。
宿云秋轻嗤一声,垂首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手,蔻丹染在指尖,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宿云虹莫名又对这位姐姐有了些惧意,可一想到她的哥哥已经是太子,九岁的宿云虹又挺直了腰板,端着劲儿望向了外头。
…
穿过曲折迂回的庭院,撞开枝桠横斜的桃花,宋霭慌不择路地向外跑去,怀中紧紧抱紧了她的琵琶。
她这一生统共有两次噩梦。
第一次,是宋家受三皇子牵连,她从昭文书院的宋五娘沦落成教坊司琵琶女。
第二次,是她心慕的郎君为她所造。
教坊司里,陆嘉木说,想听她的琵琶。她满心悲喜,以为这郎君怜她命苦。
纵然有那些肤浅的蛮夷在,她也应允了。
可那北地来的狄人,王庭的五王子,却越发的恣意起来。
陆嘉木说:“五娘,你是罪臣之女,本不可赎。去城阳公主的别院可好?做她府中乐伎,她和亲后,我就能悄悄带你走。”
骗子。
宋霭含着泪向前奔跑,别院里头,早已等待着狄人的五王子索仁。
任她如何躲避,他看她的眼神也如看一件稀罕的器物。
被赏玩似乎成了她不可避免的结局。
城阳公主的别院中,来了许多她曾经交好的贵女、郎君,他们都认出了她。
华美的裙裾轻移,他们侧着身子,避开了她求救的目光。
而喝醉了酒的索仁就跟在身后。
索仁近来实在快意。部族中的人都厌恶着宣朝人,却又觊觎他们的土地。从前他不明白,但现在他懂了。
两百年的风流,两百年的堆金砌玉,两百年的国都,每一处都让他目眩神迷。
洛都的皇帝惧怕他们的铁骑,他在洛都,在求娶公主前想要得到一个琵琶女简直轻而易举。
但索仁下意识学着那位陆公子从容的模样,宣朝的仕女太风雅,他一开始并不想粗鲁的折下这朵花。
只今日,应邀来了别院,饮了些酒,见到屏风后婀娜的人影,忽然就起了意。
酒里面加上一点点催情的药,他的耐心轻易到了头。
宋霭近在眼前,索仁于熏天的醉意中听到了一道冷淡的声音。
“退开。”
索仁有些意外,他在洛都几乎无往不利,士族畏惧他,平民避开他,纨绔们则乐于与他交游,称他为“圣人的佳婿”。
他从那陆嘉木的口中,也知道舞姬乐伎之流,是末等中的末等,随意亵玩并无不可,哪怕这琵琶女有副凛然不可攀折的模样。
声音来源还是个女子,他不以为怵,反倒伸手,用力把宋霭扯了过来。
少女的指甲刮过花梨木的面板,琵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那日钦就跟在索仁身后,他对于索仁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他是不受宠的儿子,来洛都也不过是替他的父汗看顾好爱子,别让他在宣朝人的地界儿受了蒙蔽。
现下索仁如鱼得水,他自然袖手旁观。
但那日钦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