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军事上荒废,宣朝边关的驿站十不存三,从洛都寄往霖州的信便到得格外晚一些。
宿从笙坐着大船,早早地到了绪州,给朝笙寄回了一封张牙舞爪的信时,朝笙写给池暮的信才终于到了霖州州城。
霖州的州牧希望能再有一支玄枪营那样的骑兵,去保卫岌岌可危的霖州。
但洛都的圣人不希望武将手中怀有这样的利器。
天子高坐庙堂,搜刮民脂民膏而为岁贡,用绥靖的态度来换取太平——与其与狄人为敌,皇帝宁愿腾出手来把持住内政,将文臣武将都捏在手心里,以巩固宿家的皇权。
他确实做到了。
霖州的武将早已如永安侯一样凋零,谁都不可能有以武犯禁的能力。
但同等的,他们也无法在狄人面前挺直腰杆。
……
是夜,新月如钩,霖州城外的平原上,青草蔓延,乱石横生,几匹马前后行着,完成如今例行的巡防。
祁连山下的地界已归了狄人所属,这些哨兵大多是霖州生,霖州长,骑马在故土上,反倒畏首畏尾。
春分已过,白昼渐长,巡守的时间也就变得晚了起来。
州牧新招到的这些士兵大多是穷苦出身,夜间的视力都差得很,不过是硬着头皮出来巡守。
狄人却不同,宣朝的钱帛养着他们,祁连山下连绵的牧场也归了他们。这些吃着饱足的牛羊肉长大的狄人士兵,有着鹰隼般的眼睛。
没有了玄枪营的威慑,他们尽情的在霖州城外肆意驰骋。
“但愿今天不要碰到出来游荡的狄人。”一个年轻的士兵在马背上嘟哝。
他的话引得其余人的赞同。
“唉,打也打不过,要我说,横竖狄人也不入霖州,这样天天巡守着也没什么必要。”
狄人是游牧的民族,占据草原却居无定所,纵然被他们的铁蹄践踏过许多次脸面,宣朝的人仍觉得那不过是群未开化的蛮夷。
夜色里,他们议论开来,似乎说些话便能稍稍驱散些恐惧。
“池暮,你觉得呢?”
有人发觉队里最年少的小郎君并不如何开口说话,劝慰道:“别太怕了,我们运气也不一定那么差。”
池暮缀在队伍的最后,闻言,只随意的点了点头。
…
在他们毫无所觉之时,陡然有箭矢破空而来!
唰唰数声,锋利的箭矢落在了这群人周身,惊得马匹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刺耳的嘶鸣。
黑暗中响起肆意的笑声,是夜猎的狄人用蹩脚的宣朝官话道:“哈,好多两脚羊。”
听声音,这伙夜里出来狩猎的狄人也并不多,不过五六人罢了。
然而对上宣朝这群新兵,实在绰绰有余。
与宣朝对峙这么多年,能让狄人畏惧的,只一个玄枪营罢了。
狄人在夜色中游刃有余地围了过来,这群新兵只能听到沙沙的草声,借着月色模模糊糊望见一点人影。
箭矢接二连三地破空而来。划过他们单薄的铁甲,擦过马匹的脖颈。
狄人们听着马匹的哀鸣,纷纷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用蹩脚的宣朝官话,嘲笑着这群软弱的宣朝兵。
哪怕人数上比之这队哨兵少了,可在这些狄人眼中,杀不杀这群“羊”全看心情。
这群新兵也知道这一点,瑟缩着聚到了一起,却发现已怕得有些握不住手里的武器。
“我就知道,他们会巡守到这边。上次,我在这儿杀了两个宣朝兵。有一个眼睛都瞎了,不知道有没有跑回去。”
狄人们甚至有心思聊天。
“苏迩玛,你可真是如长生天般仁慈。居然能放走一只两脚羊。”
名叫苏迩玛的年轻狄人哈哈大笑:“不放走,其余的羊还怎么敢来这边巡守。”
在这令人生惧的笑声里,忽有雪色划过,暗夜中,一道如豹的身影奔至了一个最靠前的狄人面前。
几乎就在这群狄人惊呼之间,月色下寒芒凛冽的长枪,狠狠贯穿他们的身躯。
血肉划开,那群哨兵为这再生的异变吓得发抖,终于失声尖叫了出来。
砚白有些不耐地甩了甩马尾,玄衣的少年不语,他抬眼看向前方,伸手将最后一个狄人生生从马背上掼了下来。
池暮摁住苏迩玛的咽喉,桃花似的眼中泛着微微的光。
是祁连山上的月亮倒映进这双眼眸中。
“戏弄人,很有趣吗?”
少年的声音沙哑,让这个年轻而狂妄的狄人想起草原上鼓鼓的风声。
名叫苏迩玛的狄人感到愤怒,他居然被一个宣朝的少年这样羞辱。
但他陡然意识到他的同伴刚刚都死了。
他抬起手,用尽力气,想把少年那粗砺的手掌从脖子上扯下来。
但这看起来俊美得不似一个武将的少年,有着他难以撼动的力量。苏迩玛于愤怒中生出对死亡的恐惧来。
“嗬嗬——宣朝的羊……放了我!”
被扼住了喉咙的他只能发出极其嘶哑的声音,“我要教你知道!你们这群两脚羊是怎么被我们杀死的!”他也曾随狄人的骑兵出来劫掠过——
那些宣朝的百姓啊,如杂草般卑贱的出生,忍受着他们的劫掠,温顺而麻木的苟活。
他潜意识看轻他们,乃至于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用杀掉眼前的少年作为威胁。
池暮被他的话逗笑了,他低头看向这年轻的狄人,嘴角微弯:“不必你教。”
而那双淡静的桃花眼中其实并无笑意。
他从苏迩玛同伴的胸腔中抽出长枪,锋芒掠去,铮然作响间,最后一个狄人转瞬便也没了声息。
……
“池暮?”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身后的人以犹疑不定的语气开口,唤着这最年少的郎君。
池暮松开落在苏迩玛咽喉上的手,站直了身子。
他回头看向他们,仍是那副沙哑却平和的声音,带着安抚般的笑意。
“回去吧。”
祁连山上的月亮穿过云层,明辉的白光落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上,他们莫名的生出一股带着惧意的心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