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有一个马奴从无名小卒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将军,他的铁蹄踏破九重宫阙,人间山河都镌刻上他的名字,四海来贺,红尘翻滚,他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王座,唯一想起的只是十四岁时看过的一场焰火。
可在十四岁时的元夕,池暮凝视着朝笙的侧脸,看到夜风扬起她的发梢,却以为,这样的焰火还能看很多次。
那些年少的野心,怀揣的爱恨足以支撑他走下去。等到他还清他的家仇时,他能给她看到更加盛大的繁华。
最后一点焰火熄灭,雍都的灯火渐渐暗去,朝笙仍仰头望向乌沉的夜空。
唯有她手中的烛火飘摇,照她昳丽容光。
他揣测着,也许在雍都的焰火中,她又想起来青州的时光。
“回去吧,池暮。”
她摘下山鬼的面具,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笑意,显然心情极佳。
隔着白狼面具,池暮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了。
人群散去,夜巡的金吾卫都有些懈怠了。
他们望向朝笙,在她不多见的美丽上多停留了几眼,
少女的身后,一个年轻的小郎戴着白狼面具,身姿挺拔。
——约莫是这位贵女的侍卫奴仆之类。
他们没多想。
昌乐王府外,裹着兔绒斗篷的露葵面露倦色,打了个呵欠,又站直在台阶上。
她原本都打好了腹稿,预备着念叨郡主一通,现下却只想赶紧看到朝笙和池暮,然后好安心去睡觉。
蓝玉在一旁道:“姐姐也不必太担心,郡主的身手向来是极好的。池小郎的枪术不是也被魏先生称赞吗?”
露葵扶额,她倒不担心郡主在外面吃亏,她是怕灯会上,郡主又做出如当街笞纨绔一般的事儿来,现下虽没带护卫,却带着个习武有成且颇为听话的池暮,简直是……绝佳的打手!
雍都的贵族遍地都是,万一告上门来,岂不坏了名声,耽搁了相看人家?
她慢悠悠叹了口气,看着呵出的白雾发愁。
实际上,不单是朝笙晚归,宿从笙今夜也在外面逗留了很久。
没了宵禁,平康坊内热闹得不得了,伶人舞姬皆盛装,一片繁花锦簇。
元夕时候,他的父亲通常在反复润色要祝祷上天的青词,母亲则一如往常养病。
王府里冷清得很,宿从笙不愿意待着,便又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度过了。
呼延明迦穿着朱碧的罗裙,捧着盛满美酒的赤金酒壶,旋转在坊中。
他们追随着她的美丽,而这红尘里游刃有余的舞姬欲擒故纵,眼波流转间妩媚生辉。
她的目光看遍这些雍都的郎君,最后落定在宿从笙身上。
这小郎生得最俊俏,门第最高。
且最年少。
在林坚不满的大喊中,呼延明迦越过了他,俯身于宿从笙的面前。
“醉花阴,消永昼,还请郎君满饮。”她的身子柔韧灵巧,雪白的藕臂越过头顶的珠钗,赤金壶中的酒液自高处倾出,一滴不差的盈满了宿从笙眼前的青玉杯。
因是西域来客,她的官话有着奇异的口音,咬字拖得格外长,自有一番天然的妩媚。
澄澈的酒液在玉杯中打了个旋,烛火碎在透明的气泡中,眼前的舞姬年岁大抵与他的姐姐相仿,她们也有着相似的大胆张扬。
他脑海中划过朝笙似笑非笑的调侃。
“这般年纪饮酒,仔细长不高。”
他年纪很小吗?小到她不愿意理他?可姐姐友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他情绪愤然,脚踝上的鞭痕却仿佛隐隐作痛。
于是呼延明迦看到,这骄矜贵重的小世子冷漠地别开眼,生硬拒绝:“我不饮酒。”
他觉得,呼延明迦与他的姐姐并不那么相像。
呼延明迦一时有些愕然,纨绔们不乐意了,大声起哄,道宿从笙扫兴、不怜香惜玉云云。
呼延明迦却不恼,她露出个明艳的笑来,泰然自若道:“看来世子瞧不上明迦的酒。”
她尽态极妍,一颦一笑都是成熟的风情,明明是自嘲,反倒叫人听出了不服的傲气。
纨绔们最喜欢她这样的姿态,直白又热烈,在雍都实在少见。
他们纷纷嚷着这胡姬为他们斟酒。
呼延明迦挑眉,身姿袅娜,一盏清酒落在了陆嘉木面前。
陆嘉木含笑一饮而尽,而后倒扣酒盏,看向呼延明迦。
这碧色猫儿眼的胡姬展颜,浓墨重彩的眉眼里都是张扬的娇艳。
她坦然周旋于杯盏之间,却在最后,多看了陆嘉木一眼。
只消一眼,脂粉堆里纵情大的纨绔们便已经懂得。
宿从笙忽然觉得没意思,鼓声不知敲了多少下,灯会早已经结束。
他起身,纨绔们早已经烂醉,半梦半醒间看到他独自离去,挥着手随意喊了句“没义气”,很快又栽倒在舞姬们的膝上。
宿从笙甚至是有些厌倦地越过这群了东倒西歪的人。
长街寥落,灯火阑珊,昌乐王府外,打着瞌睡两个丫鬟终于等到了归家的人。
露葵立刻散去了困意,她三步并两,迎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番朝笙。
腰上没有马鞭,很好,想必没有胡闹。
短帔系得好好的,在外面应该没有冻着。
至于考试……露葵叹气,到底近元夕,郡主收不住心也正常。
她的底线一退再退。
宿从笙也正巧回了永嘉坊,他远远看着,朱门之下,他的姐姐站在那儿,忍着笑任那个管事的丫鬟打量,那个马奴跟在她的身旁,面上还戴着个面具。
想必她也逃了考试,带着马奴去逛灯会了。
明明丫鬟也好,马奴也罢,都是卑贱的下人,可为什么他们几个站在一起,反倒有种温馨的光景。
他踌躇着,不愿上前,不愿被衬得形单影只。
年少的自尊心翻来覆去的折磨他,宿从笙咬咬牙,还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目不斜视,走得笔直,连头上的小髻都不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