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公里的距离在这个交通发达的时代实在不算长。
颜暮初很多次都想过独自驱车去看望朝笙,但他记得朝笙神情冷淡的拒绝。
正如《应天十九年》杀青的时候,纵然接下了他的花束,可那捧香槟玫瑰最后却被朝笙随意搁置在了空荡荡的玄关。
但她接过花的那瞬间,颜暮初发现,心里压着的苦涩悄然松动了分毫。
从前凉薄自负,自以为真心微不足道,所以辜负她至此。可太多年未曾好好爱人,颜暮初感知到自己的愚钝。
从此,就连唐颂都不知道,自家老板多了一个习惯。
买花。
唯有花店老板偶尔在包花时会感觉到奇异,这个俊美的男子一直形单影只,那些绚丽的花束又是要送给谁。
香槟玫瑰在冷清的公寓里盛开又凋落,颜暮初迟来的爱意疯长,他压抑着他的思慕,从唐颂或者何希文,乃至——易衡的只言片语里来闻说朝笙的近况。
春季的雨水仿佛永无尽头,颜暮初翻看着朋友圈,何希文随意发的路透照里,是青蓝裙子的朝笙撑伞走在江南的石板道上。
他计算着她拍戏的日程,最后想——
等朝笙杀青那天去津洲吧。
毕竟唐颂说,那里的春茶很好。
这一年刚刚开始,春过神洲,一切欣欣向荣,直到不歇的雨水带来山洪。
“四月二十、二十一号,津洲突降暴雨,部分道路桥梁被洪水阻断。今晨七点十五分,津洲绛郎山山洪爆发,部分群众被围困,下面我们将连线在前方的本台记者郑秀秀。”
“主持人你好!我现在正在现场——”
一直以来,津洲都以山清水秀而闻名,但在记者的身后,浑浊的褐色洪水翻涌,秀美的白墙被推倒,露出来木头的柱梁,风也翻涌,原本笔直的树被卷得倾斜。
记者的声音断断续续——
“绛郎山……群众已经基本转移!但根据群众反映,仍有人被困在洪水中……”
信号忽然断了,主持人一愣,立刻职业素养极好的接过了报道的责任。
这场山洪的严重程度已经显而易见。
“我们的队员还在搜寻,但您知道,这样的天气,找人本就困难……”救援队队长林国城看着眼前男子,语气有些焦灼的解释。
他的救援队是国内最为专业的团体,但山洪面前,谁都不敢一口咬定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哪怕眼前男子给他们开出了天价的救援费。
“何况,现在信号也还没恢复……”
“我知道。”颜暮初开口,发觉自己声音哑得惊人,他神情难掩疲惫,道:“但我必须要她完好无损的回来。”
林国城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暗自叹了口气。
自从山洪爆发以来,他们队里的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联系,然后整个打包到了津洲,这两天他们没合眼过,这个一看便身居高位的男子也未曾休息过。
他心中有些不安,能把人好好儿的救回来最好,但这样大的山洪,生死转瞬,有许多人,只能在洪水退出后被“带回来”。
雨似乎没有停息的打算,颜暮初感觉这两天宛如晕眩着的噩梦。
朝笙离开以后,他也窥见过她生活的一角——
何希文的朋友圈里,有时候是朝笙撑伞走在青石板道上,有时是她在红砖的校园里抱着书奔跑,或是灯火璀璨,剧本里的“虞斯齐”俯身,邀请第一次穿礼服的她踏入舞池。
明明他还打算去见朝笙,如果朝笙不愿意,他远远地看一眼也没关系。他已经很能去等待、去忍耐,知晓爱一个人并非要以偏执来证明——
在杀青那天见到她,她会是什么模样?颜暮初并不知道剧本的结局,猜测着或许她仍然是青蓝裙子学生打扮……
但这些想象现在都不复存在了。
耳旁嘈杂,对讲机嗡鸣。林国城扯着嗓子吼:“水退了?水退了没有——”
风仍然卷着,唐颂斟酌开口,轻声劝颜暮初去休息。
“吉人自有天相。”她自己说出来都不太确定,毕竟现在连信号都断断续续。
“东边有消息了是吗?”林国城声音粗噶,“东边旗子下面,知道了……”
他正准备和那位颜先生说,便见他站起了身:“一道去。”
“雨还下着呢。”他有些为难。
“我没事。”颜暮初声音淡淡。
队长瞅了眼外头齐全的救援设备,除却他们自己原有的之外,这位颜先生提供的设备一应是最顶级的。
这样短的时间,能调度足够优质的资源的人,确实不容他多置喙什么。
“行。”
救援船轰鸣着往前开,浑浊的水流被破开。
船上,除却救援队的人之外还有被搜救后一定要跟来帮忙的当地村民。
“东头是我们镇的影视街,建了好多房子,地势又低……真是可惜了啊。”村民目光放远,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突兀的洪水在清晨到来,虽然绛郎山的大多数居民都在山中,“好几个剧组在那拍戏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林国城不做声,凝神看向前方,这位给他们提供了丰厚报酬的颜先生自始至终都算得上冷静,他却觉得似乎有根弦就要断掉了。
“到了到了!”
东边的洪水退了不少,他们停船选择步行,而那个在人们的印象中、在颜暮初从照片中瞥得的长街已露出被毁坏殆尽的模样。黄泥满地,红砖朱瓦化作颓圮残垣,曾经金光闪闪的“通海银行”的招牌坠落在路中,白色大理石的墙体满是大块淤泥。
林国城抓着对讲机:“位置?我们马上就到。”
他回身看眼颜暮初:“颜先生,虽然水退了,但也没安全到哪去,您请小心。”
退去的洪水留下了腥臭的淤泥气味,颜暮初举目四望,那种无法忽略的痛意仿佛自心脏蔓延到了整个身体。
冷静点,颜暮初。他心想。
诚然这世间有太多骤然的别离,可谁会相信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他淌过泥泞,往前走去。
是被他描摹过无数遍的青石板,是朝笙躲过雨的银行屋檐,是倒塌了的危楼,分不清原本轮廓的构筑——
“这儿有人!救援队!是个女孩!”
嘈杂中忽而传来高呼声,荧光橘外套的救援人员们往前跑去,白衣的医生步履不停地紧跟在后。
泥水飞溅,颜暮初如梦初醒,他拨开重重的人影,踉跄向前,那高呼声的传来之处,红砖跌落,屋架断折,浑浊的污水从废墟底淌出。
“颜先生!冷静点!”林国城心道不好,他试图拦住他,但那根弦终于还是绷断了。
满身泥泞的男子越过了他,站在坍塌如巨大坟茔的废墟前。
颜暮初垂眼看去,高墙半倾,坠落如山的红砖下,有一截湿透了的青蓝裙角露出。
林国城想拉住他,却莫名感到不安,信号终于好了些,他斟酌片刻,打通了那位唐秘书的电话。
“这不行,我马上过来。”唐颂斩钉截铁,立刻决定先将颜暮初劝抚住,虽然她也没有把握——但颜暮初是颜氏的主心骨,何况越到这种时候,越要保持理智。
然而电话那端,林国城粗粝的声音骤然提高。
“颜先生!”
废墟旁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墙在一瞬间坍塌,雨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