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会买下了许多个和我一样的小女孩,训练着我们,我首先学的,是杀人之术。”
“我要活下来,我要把太子杀掉。为此,我先杀光了我的所有竞争者。”她莹白纤长的手指拂过朱漆栏杆,若不是听她亲口所说,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素手柔荑,沾染了无数亡魂的血。
“他们对我很满意,我再也不是那个一匹云蝉纱就能买下的小姑娘了。”葛向薇浮现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来,“沈郎,你知道吗,现在的悬赏榜上,我的人头值三百匹云蝉纱。”
“成为一把好刀之后,我又开始学琴棋乐舞,学如何伪装。然后,我来到了教坊司,终于踏上了复仇的路。”
“我杀了很多人,有的是青花会让我杀的,有的,是自己撞上来的。”
“想杀我的人太多。你的兄弟们也是其中的某一些。”她声音漫不经心,似乎不在意那些人的死去,尽管他们是沈寒的挚友,尽管沈寒因他们的死而悔恨,“为了杀掉太子,我们布局多年,怎么能容忍被你们锦衣卫打乱计划。”
她终于亲口承认了。
沈寒看着她,终于发现自己被蒙蔽太久。他调查着挚友的死因,却和凶手成为了知交。他替她解围,他庇护她,她投桃报李,小心又得意地告诉他,她发现的那些官员的隐秘,说想用自己的方式帮他查案。
应天府里,光明晴朗,她走在他身旁,踏过长长的时光。
“那一夜,你帮我打走了那两个纨绔,事后挨了顶头上司的五十道鞭子,却还想藏着不告诉我。”
葛向薇声音婉转。
“沈郎,你知道,我多开心吗?”她眼睛亮晶晶的,“明明你也无所依仗,却愿意为了我,一个贱籍的舞姬,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站出来。”
“别说了!”他无法忍耐着再听下去。可葛向薇语气残忍地嘲讽着他:“可是那一夜,我本就打算悄然把他们两个杀掉的。”
沈寒痛苦地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他。而他一腔情愿的孤勇,带给自己的兄弟们更多麻烦。他与他的薇娘相识相知,可她又是如何看着他保护着自己,又是如何把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们杀死。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啦。你继续调查着真相,我继续杀人。”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升任锦衣卫千户。”她眼眸一弯,“红色很衬你。”他其实是很俊秀的,并没有寻常锦衣卫身上那股阴郁肃杀之气。
葛向薇下意识喜欢这样明亮的人。
她在高台上轻巧旋了个身,像朵翩然盛开的芍药。
“不过我也不赖,你瞧,太子为了看我的一支舞,把命都送上了。”
她的披帛扬起,身姿婀娜:“所以沈郎,今日,我跳给你看。”
“贺我大仇得报。”
没有乐声,没有喝彩,高台上,只有烛火闪烁,照着她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看向葛向薇,而她半跪在地,抬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节的臂,手指微捻,如菩萨拈花而起。
每一步都像是惊鸿翩舞。裙裾飘摇,衣带当风,可她骨肉均亭,动作宛若游龙有力。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
转旋如回雪,手似小柳垂,她眼中光华潋滟,斜曳裾时,重重云生,盖不过她垂眸看向他的这一眼。
可他眼中血红,唯有滚烫的恨意。
葛向薇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献舞的舞姬,她不因沈寒的恨意动摇丝毫,每一步都跳得摇曳生花。
偌大空荡的画舫内,只有高处明明灼灼,红衣的男子站在阴影处,身姿寒凉,与那高台上明艳热烈的美人隔着泾渭分明的鸿沟。
葛向薇身姿渐缓,回身如流风,她解开赤色珊瑚绦,拔出了一把寒光如月的软剑。
剑上青色的花依次盛开,沈寒太熟悉这一把剑。
她剑舞如虹,划过烛火,明光闪烁,却一灯未灭。
“沈郎。”一舞终了,她提着剑,缓步向前。
她的眸光十分绮丽温柔,沈寒已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看着他开口,声音也很软。
“我跳得好吗?”
沈寒不愿再被她所蒙骗,他痛恨着识人不清的自己,却又发现自己在这时,居然还忍不住怜惜着七岁时,从尸山血海里孤独长大的她。
他死死地看着葛向薇,眼角攒出一颗泪来。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葛向薇的声音天真烂漫,似乎她真的是那个身家清白,无奈委身教坊司的可怜舞姬。
葛向薇又往前一步,靠着栏杆,扬起软剑。她左手的两指并合,拂过锋利的剑身。
沈寒身形如豹微屈,手落在了绣春刀上,眼神重新变得坚毅。他终于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可这把应天府搅弄得天翻地覆的亡命徒抬手,慷慨决然地把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薇娘!”沈寒目眦欲裂,呼喊时声音都破碎,在寂静的画舫中显得格外格外突兀。
绣春刀铮然落地,他不管不顾,向前奔去,却只接住了坠落的她。
将死的她。
温热的血流过他的掌心,他呆呆地看着葛向薇,而她居然还笑得出来:“沈郎,也贺你——”
“大仇得报。”
往事如走马灯跑过,他魂魄飘摇,似乎跟着她生命的流逝一起出窍。
她想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却发现力气流失得很快。
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葛向薇漫无目的地想,姐姐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书生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明显,像一只涸泽里的鱼。她要把想说的话说完,于是压抑着不连续的呼吸,慢慢道:“是我害了你。是我负了你的恩情。”
“可是沈郎,我这样的人,只有辜负别人的份。我没办法。”
从把自己卖得一匹纱起,从杀掉第一个人起,她便回不了头啦。
“薇娘,薇娘,现在不说这些。”他泪流满面,恐惧着,愤怒着,“我俩的仇,不该就这么算了。”
可该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杀掉那个青花会的“杀手”。
葛向薇露出个有气无力地笑来:“是不能这么算了。沈郎,你当把我挫骨扬灰。”
她的双眼渐渐失焦,仰着面,头顶上色彩绮丽的藻井渐渐模糊成一团,烛火缓缓燃尽,她知道,画舫又将归于黑暗。
从杀死太子,大仇得报的那刻起,她再不想为青花会再杀人了。
可她已不能干干净净的活。
欠沈寒的,还不清了。不过,能“杀死”青花会头号杀手,大概算大功一件。
葛向薇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看他滚烫的泪。
唯此薄命,以血相酬,愿他仕途通达,愿他前程锦绣,愿他——此后长个教训,再不要被她这样的人骗啦。
她这一生啊,短暂又黑暗。可是她知道,她是被沈寒照亮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