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颜暮初会开口说出这句话。记者们不错眼的看着发布席上俊美矜冷的男人,意外的从他眼中看到了堪称难得的柔和。
或者说,作为颜氏掌权人的他,能回应这大街小巷沸沸扬扬的流言,本身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
“我与宁女士的感情早已经结束,若因此给洛小姐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他声音仍然沉静,却让满座哗然。
“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接下来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影响到她。”
颜暮初抬眼,看向对准着他的摄像头,直到说出这一句,记者们才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周围的人交换眼色,都从自个儿同行的眼中看出了忌惮。
——把今天的发布会写下来,可以。但今日之后,洛朝笙仍因此而被他们当做新闻噱头,就要再掂量掂量了。
何希文已经控制好了表情,她面对着台下的记者,看着他们露出和她如出一辙的震惊,心里稍微觉得平衡了一些。
谁能想到,他才是被驯服的那一个。
何希文的目光悠悠放远,想起了此时正在海市参加电影活动的宁望舒,当初也算好聚好散,是遗憾成全了明月的皎然。
剧组里,化妆师终于把妆容修改好了。
朝笙换上明黄的长裾,披上赤色的披帛,翠色的绢面上襦上绣着一朵一朵金色的芍药花。描金绘翠的步摇斜插云鬓之上。
周遭因为颜暮初的话陷入了寂然,不敢置信她居然不是流言中的那个不堪。
有些混乱的化妆间里,她神情从容,是容光最照人的那一个。
“洛老师,要开拍啦。”导演助理探头进来,他之前也参与过这场议论,此时倒不露分毫,甚至不自觉地说话慎重了几分。
她似乎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也不在意他们的前倨后恭。裙裾逶迤而去,而她头上的步摇分毫不动。
有人悻悻然开口:“其实,她也生得很美很美。”
她年轻、明艳、却又有着与凛冽容光反差强烈的温柔,一颦一笑都是和宁望舒截然不同的风情。说她不堪,不过是心里那些细碎平庸的嫉妒作祟。
林夏已经先在片场了,他的妆造不及朝笙复杂,按着剧本的发展,林夏所扮演的沈寒此时已是一个锦衣卫千户了。
赤色的飞鱼服衬得他格外英气。他看到朝笙出来了,微微怔住。但林夏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朝她挥了挥手,盖住了耳尖的红,只有绣春刀在腰侧微动。
导演很期待今天这场戏,见二人已准备就绪,迫不及待开口——
“各单位准备,a!”
【江上只有依稀的几点烛火,红色的纱飘起,画舫也显得隐隐绰绰。可画舫中不见一人,歌女温柔的歌声再没有飘过江水,攀飞到应天府的天穹上。沈寒再一次踏足这里,并不奇怪这儿变得一片死寂。
因为昨夜的应天府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青花会的人居然杀死了太子。这个王朝的储君。
整座应天府戒严,而他追踪了一年之久的人,落脚在了画舫上。
有一个答案等着他揭晓,他单刀赴会,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思。能够手刃仇敌的激动,思及牺牲挚友的痛苦,又或者是,心怀一丝侥幸的不安。
他踏上了最大最为豪奢的画舫,脚步落在木板上,带起一阵沉闷的声响。
在一年之前,他第一次来到了这儿。彼时,画舫之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而他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了一个受尽欺凌的舞姬身上。
黑压压的画舫内,忽然就亮起了一点烛火,他看向灯火最显炽处,高高的舞台之上,青朱罗裙的女子提灯走了出来。
他向来知道,她是很美的,特别是当她明艳的五官再点缀上秾丽的妆容。
他也知道这份美丽,在教坊司中太容易被人攀折。所以为着心里的怜悯,为着那一点悸动,沈寒护了她很久。
可他今日,并不想见到她。
葛向薇似乎没有看出沈寒眉眼间的痛苦与愤怒。她提着灯,眉眼里都是昳丽鲜活的光,带起了明明生辉的笑。
“沈郎,你来啦。”她说话是江南特有的软,声音又格外清亮。
“今天找我,是应天府中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沈寒站在高台下,仰脸看着葛向薇——他竭尽全力庇护着她,让她在乌糟糟的教坊司中尽可能活得自在,他也看着她成了名满应天府的舞姬,游刃有余,眉宇里又始终保有着动人的天真与赤诚。
一如初见。
可沈寒心里痛苦万分,过往所有的美好回忆化作刀,一点一点凌迟着他的血肉。
怎能是她。
真的是她。
他开口,声音是竭力克制后的平静:“是有一桩事要说与你,薇娘。”
“昨夜东宫夜宴,太子遇刺,一个半遮面的舞姬用软剑杀了他。”
葛向薇拊掌笑:“太子暴戾,当诛之。”
沈寒想起太子面目模糊的尸体,还有自喉间向心口蜿蜒的伤口。要有多卓越的武功,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大明的储君。
而他的兄弟们,为了调查自一年前前赴后继死去的官员、皇亲,同样死在了相同的软剑之下。
葛向薇提着灯,小心地把高台上的烛火依次点亮。火光映着她盈盈的眼波,她俯瞰着沈寒,曼声道:“太子之死委实好玩。投桃报李,沈郎呀——”
“今天我也来和你讲一桩有趣的旧事。”
“应天七年的春天,我的父亲病逝了。那年,我七岁,姐姐十五岁。”
“我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然后又失去了父亲。从那之后,我就只有姐姐了。姐姐于我,是最爱的亲人,最大的依靠。”
“我的姐姐,有一个早定的婚约,邻家的书生歆慕她许多年,只等姐姐出了孝,两个人就成亲。”
“可是姐姐放不下我,书生家里也穷,还要供他读书,如何能又养得起一个我?”
葛向薇看向这金玉堆砌的画舫,一匹可抵十金的云蝉纱,只不过是供客人玩乐时遮蔽的帷幕。
“姐姐便想着法子去找事情做。她勤快,嘴甜,街坊里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有人给了她条门路,让她能去茂王府里当个浣衣女。”
茂王,就是后来的太子。
“茂王府中姬妾众多,衣裳似乎永远也浆洗不完。可是姐姐却很开心。和我说,一月能得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可以给我和书生买一匹棉布裁衣,还能买下一石精米。”
她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似乎又看到了姐姐鲜妍的笑。
“可我还没穿到姐姐为我裁的衣裳呢。她就死了。”葛向薇点亮最后一盏灯,炽热的橘火照着她眼中的冰冷。
“死的时候不着寸缕,我和书生从乱葬岗把她翻了出来。”
“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而已。可茂王不觉得一个女人能自己选择怎么活啊。”
“她那样年轻,那样美丽,她还有半年就要出孝嫁人!仅仅只是因为无意中被茂王看了一眼,拒绝了他的‘临幸’,就被侮辱致死!”
她眼中含着刻骨的恨意,那些故作的天真之下,原来翻涌着他从不曾了解的痛苦。
“书生不甘心,去茂王府,想给她讨一个公道。”
“然后他被打死了。”
“他的老母亲悲痛欲绝,看着最后只剩下来的一个我,居然想咬着牙,带着我苟活下去。”
“可阿嬷又老又病,七岁的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王公贵族,多么高贵,杀人无需偿命,没人在意蝼蚁的死。朱启煦从地位显赫的茂王,成了东宫权柄昭然的太子。”
她的目光放远,看向画舫外的应天府:“但好在,我和姐姐一样的美丽。尽管我还那样年少。”
“所以我把自己卖了,好价钱,我卖出了一匹云蝉纱的价格。”
“青花会的人很会收拢人心,他们把老阿嬷送回了故里,给她赁了院子,找了她的远亲为她送终,剩下的银子,也尽数都给了她过活。”
“而我愿意为此献上我的人生,我的忠诚。”
沈寒按紧了绣春刀,手臂上遒劲的青筋隐现。】
镜头外,人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凝神看向剧中的两人,准确的说,是看向了提灯窈然伫立的“葛向薇”。
当她宛如旁观者叙述出她的平生时,仿佛有种近乎残酷的美丽,“沈寒”也好,剧外的人也好,无不为这样的美丽所攫取住一霎的心魄。
人们听得她以平静到极致的声音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