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暮落荒而逃。
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他怀揣着自己的爱意,煎熬而痛苦的接受了互换的人生,有一瞬间怨恨过,朝笙是如何践踏他的自尊多少年。可回过神来,那些细小的瞬间包围了他。他卑微希求仍能和朝笙一如往昔或者得到她平等的喜欢,但那只只在他面前乖张恶劣的猫,果然更讨厌他了。明明劫后余生,同生共死的人反倒比以前离得更远。
他这十九年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坚定不移,唯有面对朝笙,他患得患失,同时朦朦胧胧地觉得,他们绝无可能。那么骄傲的朝笙,纵然接受了互换的人生,如何还会再看他一眼。
许云暮站在走廊的尽头,半个多月前,江岛市的槭树遍红,梧桐满枝橙黄,那时候他背着朝笙,往楼上走去,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万籁俱寂,只有温柔的月色照着。
而今放眼望去,只看到萧瑟的枝头零星几片枯叶,北风乍起,是冬天来了。
许云暮眼前又浮现朝笙脖子上错纵的纱布,怔怔了许久,心想,她一定很痛吧。
谢家决定以一次盛大的宴会揭开许云暮的身世,许多与谢家交好的世家都收到了邀请。
言乔言乐在来看望朝笙时还特地来问了她。
“这可真稀奇,瑾姨可不是爱大办宴会的人。肯定是有什么大事情。”言乐正襟危坐,带来的鲜花还乖乖的抱在怀中。
朝笙百无聊赖地倚在床头,想着许云暮什么时候才再来找她:“到时候乐乐你就知道啦。”
言乔摸着下巴在那琢磨:“难道是因为朝朝你出了车祸,要办场宴会冲冲霉运?”
朝笙车祸后精神头一直不太好,言乔又特能说,已经在她房间叨叨许久了。她已经十分困了,但是言乔太没眼力见了!
朝笙敷衍地点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猜吧猜吧,到时候绝对会吓一大跳的。
言乔又想到自己是来看朝笙的,不能光打听宴会。他在朝笙面前早就暴露了本性,伸出爪子乱舞:“让我看看你伤好的咋样,这一圈圈纱布,看着好疼啊。”
“言乔你以前有这么讨厌吗?”言乐对于自己哥哥关心则乱的模样忍无可忍,朝笙只好往里面挪了挪,“已经快好了。”
她突然开始想念许云暮了,在言乔的胡作非为下,她的许云暮显得多么的善解人意啊。
言乔俊脸微红:“我这是关心你。”
他乱飞的爪子终于不小心碰到了朝笙的伤口。朝笙皱眉,嘴一扁,潋滟的丹凤眼里溢出了水光:“疼——”
许云暮站在门口,他最近一直住在原来的那栋红色小楼里,并没有住进谢家主宅。谢家夫妇知道他心结没那么容易解,也不催促他。
这还是他自出院后第一次来这。
那天实在是太伤心,以至于忘了最重要的事情:看看朝笙伤势好得如何了,还有,那天车祸她抱住他,许云暮真的想问一下为什么——明明是很娇气的人,那个瞬间哪里来的勇气。他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觉得朝笙什么都没和他说过,也许是他太自作多情。
直到今日,他才又来到这儿,想去看朝笙。
但门内,传来朝笙低声抱怨言乔的声音,言乔讨饶,要她别生气。骄矜的公子哥拖长了轻佻散漫地声音:“别生气啦,朝朝——”
纵然身份变了,她待言乔却丝毫未变,只有对他——
许云暮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有敲响这扇门。
原来心怀爱者,视爱意如珍宝,却胆怯似不见光的贼。
许云暮下了楼,木色的旋转楼梯下,周瑾站在那儿看着他,目含关切。
“云暮,见到朝朝了吗?”
“谢夫人——”他顿了顿,看到周瑾露出失望的神情,许云暮低声道:“母亲。”
很郑重,很拘谨,但周瑾的眉眼松了下来,她拉过许云暮,同他一道慢慢地走:“嗳——是我太急了。”
“怎么没在上面呆一会?朝朝出院后心情一直不大好,她父母的事情也挺让人伤心的。”
“言乔也在,我和他不太熟,下次再看朝朝算了。”
周瑾有些心疼:“谢家是你的家,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谢家和言家是世交,以后你和阿乔阿乐也会是朋友。”
许云暮点头:“我知道了,我只是……还不太习惯,您不必为我如此操心。”
高俊朗秀的大男孩站在周瑾的面前,眉眼中依稀看见她与自己丈夫年轻时的模样,没有来得及抱过这个孩子,他就独自长大了,长得很好,温和正直,她本该欣慰,却又难以抑制的难过。
周瑾叹了口气,拍了拍许云暮的手,温声道:“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吗?”
一家人。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回望向旋转楼梯后的房间。
最后他温和地点头,说:“好。”
江岛市最秀美的西子山上,白色城堡的建筑在夜色中璀璨无比,受邀来的人们到场,感慨于这场宴会前所未有的盛大,除了名流、世家,谢家还请了江岛市几大知名的媒体,很难不让人好奇这场隆重宴会背后的目的。
“谢家一向低调,很少有这样大的阵仗。”
“可不是——他家的门多少人想入都入不了,今天倒请了这么多人,实在稀奇。”
“应该是有什么大事。”
有人悄声道:“我听人说,隐约和谢家的继承人有关。”
“怎么会?”惊诧的声音响起,“谢家的继承人……不就是谢朝笙吗?”
“上次那场车祸闹得江岛市沸沸扬扬。谢家的继承人又听说本来就身体有些不好,没准车祸之后……”
“这话你也敢在这说。”同行的人轻撞他一下,“不过言家没准知道一些,我听言家旁系的人说,似乎那两位婚约要正式敲定了……”
“舌头这么长——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谢先生?”一道冷淡的嘲讽声响起,议论的人脸上泛红,正想争辩谁敢问谢敏行的家事,却发现说话的正是言家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少爷言乔——纵然年轻,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物。议论的人识相的噤声,给这对兄妹让出一条路来。
言乐鲜少见哥哥这样作派,有些疑惑。她仰脸看着言乔,言乔沉声叮嘱妹妹:“待会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要失态。”
前些日子谢敏行来拜访了爷爷,谈了许久,之后,父亲便叮嘱母亲暂且先不要问瑾姨订婚的事情。若不是他偶尔听到了,对于今天的一切将会毫无心理准备。
但是,能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言乔按捺下心底的疑惑,只是心底为朝笙留了一点淡淡的担忧。
应该不会有事。无论如何她都是谢家的大小姐,唯一的继承人,谢家不可能让她受委屈。
左不过就是,她不会成为他的未婚妻。言乔故作轻松的想。
主宅二楼,仍然是在那天那个偌大的更衣室中,玻璃窗后映照着迷人的星夜,再共处一室,两个人的身份已发生巨大的变化。
许云暮与朝笙相顾无言,他们都知道,等他们换好衣服出去,宴会正式开始,会发生什么。
还是朝笙先开口。她站在落地镜前,打量着自己身上一袭黑天鹅般的长裙,她伸手扣上领口上一颗一颗扣子,遮住脖子上的伤疤——以前是许云暮为她做这些事情,不过现在她不打算也不能再支使他了。
“你还不换衣服吗?”
许云暮看着她修长纤细的手指按过一颗一颗珍珠扣,原本光洁精致的手背上划过一条自虎口到手腕的疤,反复提醒着他那天的事情。
他不答,反而问道:“你好些了吗?”
朝笙觉得好笑,她勾唇,露出嘲讽的意味。
“大少爷,我现在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她转身面向许云暮,展开手臂,甚至转了个圈,裙摆旋转如夜色里的花,单薄的身躯轻轻晃悠,好让他看得清楚,“何况,今天才问,是不是太迟了?”
她句句带刺,许云暮不转眼的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现在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些。
许云暮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热烈的、痛苦的、爱意隐晦的神情。
朝笙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厌烦——她一直都这样,在许云暮沉默时会飞快的感到没趣。
她制止了想要开口的许云暮,走了过来,“反正,本来就是你的。”
她声音漫不经心,对许云暮也漫不经心,若即若离,说不出是亲昵还是敷衍。
朝笙站在了许云暮面前,从一排排衣服中选了一件白色的外套,她可以想象,灯光照在许云暮身上时,纯白的外衣会让他看起来和其瞩目。
许云暮没有接过衣服,反而握住了朝笙的手:“所以,朝朝,是你欠我。”
他的手遒劲有力,且炽热,像一团燃烧的火。朝笙仿佛被灼到了,将手缩了缩,却反倒让许云暮握得更紧。他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抑或是终于难以忍耐。他将那只疤痕交错的手握住,缚于他的胸口,冰凉的温度透过衬衫,贴上肌肤。
“我还清啦。”她看向他,眉眼里都是妖冶凉薄的风情,“我救了你,还不够吗?”
“不够。”他声音好像都是含着冰说出来的,“我们的人生错位了这么多年,救我一次还不够。”
他的眼睛一瞬不错地看着朝笙,仿佛要一个答案。
朝笙那双潋滟似秋水的眼中倒映着许云暮近乎病态的恳求神情:“那应该怎么样呢?许云暮,你知道吗?”
她嘴角微弯,露出有几分残忍的笑意,嫣红的嘴唇却吐出蛊惑般的话语:“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好——我会像对待爸爸妈妈一样爱着你,还清我欠你的,好不好?”
她挣开许云暮的手,指尖随意抚上一副袖扣,宝蓝色的碧玺在灯光下莹莹剔透,而后,她微凉的指尖往下,顺着许云暮的手臂,划过手腕,最后停留在袖口。
许云暮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的手。
他知道朝笙任性,做什么事情都带着不管不顾的意味,但她又很敏感,试探着他的底线,一点一点靠近他,聪明地不去触碰他。
宛如玩弄。他终于意识到。
朝笙的目光含着欣赏,为她随意一挑却很相称的碧玺袖扣。许云暮莫名感觉,手腕上的肌肤似乎在这样的目光下,微微兴奋。
也许朝笙已经忘了,上一次,她选的也是这一对。
“你该走啦。”朝笙松开他的手,落在他的身后,绽开明媚的笑,“去吧,我会在台下看着你的。”
当音乐声渐次响起,巨大的红色天鹅绒帷幕从穹顶缓缓落下,宴会厅里的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停止了交头接耳,等待谢家揭晓谜底。
言乐站在光线微弱的位置,观察着眼前这一幕,她哥哥今夜心神不宁,刚刚扔下一句“我去后头找朝朝”便走了,她便一个人在这等待。
朝笙看着许云暮下去后,才独自走下楼,正好错开了行色匆匆的言乔——
“乐乐,你一个人来的吗?”她不想惊动任何人,走到了光线微弱处,发现言乐也在这儿。言乐有些诧异朝笙此时出现在她面前,道:“哥哥找你去了。”
朝笙无奈:“他最近很烦人。”
言乐深有同感,她哥哥近来一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时而叹气时而抑郁,问他也不说,好似憋着什么秘密一样。
总之一言难尽。
“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吗?”她问。与其和哥哥一样胡思乱想,不如直接问朝笙来得快。
朝笙看着灯光皆暗,唯有巨大的天鹅绒帷幕下聚光灯亮起,像是等待重要的人隆重出场。
“马上就知道了。”她歪头微微一笑,带着狡黠的意味。墨黑的定制礼服让她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模糊不明,唯有那张精致到艳丽的面孔依然瞩目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