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原本有些空荡的朝堂再次站满了官员。
新科的进士登了天子堂,占据了那些短暂空缺的位置,这群人中有的仍是世家子弟,有的却是寒门出身。
他们一视同仁地被君王拔擢,成为了朝堂上新鲜的血液。
清谷园的夜晚早已经结束,王朝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落成尘的,朝笙从不回头看。
一道旨意昭告天下。
君王要成亲。
诏书乃君王亲笔所书,用词珍重,是年少情谊,戎马相伴,至此七年。
朝臣们听得浑浑噩噩,尤其是户部和礼部的。
——合着您早早就有属意的人选啊!
早说是骠骑将军不就——
等等?
谁?
他们的目光缓缓投向帝座之下的身影。
明紫官袍,长身玉立,洛都有名的玉面阎罗。
曾被人认定终会“篡权”的将军垂首,他的声音在太极殿中响起。
一字字,格外清晰。
“臣遵旨。”
太史令终于回过神来。
其实,这两个人问的是同一件事。
*
“我的天,成亲要备这般多的东西吗?”
李树看着将军府满院的聘礼咂舌。
李树已经定了亲,婚期在一年后,他对于这件事情暂时没有什么实感。
张筠蹲在一个已经打满了红绸的木箱前,有些孩子气地去戳那朵大红花。
“若是看重一个人,当然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年少的大理寺少卿笑嘻嘻道,“陛下的聘礼只多不少。”
当礼部的官员看到那足足写了一丈长的礼单时,才终于意识到四月那次所谓的“娶亲”,这位陛下半分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李树闻言,立刻道:“暮哥,我和小竹再给你添点!不能教陛下比过去了。女子出阁时,闺中密友不也会添妆么?”
张筠在一旁听着,差点磕到木箱上。
池暮扶额。
他的心上人是天子,所谓嫁妇便成了娶夫。
但他依然倾尽家资,南来北往的搜罗,备下了这份价值连城的“聘礼”,或者说——他的“嫁妆”。
君臣之差是一回事,自己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谁都不知道,洛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有一个经年的遗憾。
当从霖州得知她和亲草原的消息时,所有的野心与期待破灭,通通化作刻骨的悔恨——
恨自己为何只赠了她一把匕首,几朵桃花。
他笑道:“你且留着吧。明年你不是也要成亲么?”
李树也才作罢,继续跟着张筠一道儿乱窜,去看大将军的“嫁妆”了。
昭文书院的梅花再开时,终于迎来了天子大婚的日子。
前所未有的繁华萦绕在洛都。
百姓们争先恐后,来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
罢朝七日,满城火树银花,上万盏祈天灯沿着护城河向上飘摇,构筑成一个蜃楼般的幻夜,宵禁解了,芳菲十里,照夜如昼。
君王偏心于她自年少时就相识的爱人,缔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礼部的引凤令以为自己会作为天子的遣使去迎亲,却未料天子抛开这道规矩,如民间娶亲一般,骑马来到了将军的府中。
“这一天,是否晚了些。”朝笙勒马,笑着看向池暮。
他也笑:“刚刚好。”
等到了,是她,就好。
红衣灼灼,两匹乌骓一道踏过了朱雀大街上绛色的长绸。
*
“你看到刚刚礼官的表情了么?”
敬告完天地,这场山河都亲证的婚礼终于来到了尾声。
凤明宫内,红烛高照,朝笙拉着池暮的手,笑得很恣意。
“他们看到我要骑马来见你时,都快急哭了。”
臣子们承认这是一位明君,除了偶尔不太爱按照常理出牌外。
“礼部的张大人一直在身后喊‘于理不合’,被李树和小竹拉下去了。”池暮看着她笑,眼里的神情也很柔和。
“我当然知道从来就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想快点见到你。”他们一道坐在了榻上,朝笙抬手,去摘下青年的发冠,“而且,总觉得这样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在,砚白自然也要在。”
那匹战功赫赫的大黑马荣养在御苑,再不让它出来遛遛,只怕要胖成一座小山了。
这句话落在池暮的耳中,却惊起了不一样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
他望着眼前的人,暖橙的烛火映照着,她红妆昳丽,犹如梦中之人。
但是她确实是好好的、活色生香的在他眼前。
结发合卺,白首同心,再也不是一个梦境。
发冠随意搁在了榻上,青年的发髻散乱下来,天子的衣冠完整,好整以暇看着他。
烛火摇曳,脉脉的温情流向了另一种气氛。
他抬手,慢条斯理解开身上繁复的喜服。
披红、玉带、中衣一一褪下,圆领包裹的脖颈露出,有一颗赤色的小痣微动。
那双桃花般的眼睛看向朝笙,烛火倒映着,化作熠熠的碎影。
她微微仰头,环佩作响,金簪作响,欲念与爱意也作响。
下一秒,一个吻印在了青年润秀的唇上。
自今夜之后,天地宗庙,都将看到他们的名字列在一起,永远的列在一起。
因此这个吻不是浅尝辄止,不是日常里的亲昵,它带着之死靡它的意味,让两个人的呼吸都纠缠。
泛着凉意的喜服压在池暮的身上,他回应着这个吻,年轻的君王生来强势,忽而手下用了些力气,将他推倒在榻上。
心跳声如雷,那一年九巍山的山火似乎在此刻烧灼,他感到血液也都热了起来。
女子轻轻覆在他呼吸起伏的颈间,在喉结上落下了清晰的咬痕。
她居高临下,在她的领土之上,锦被与喜服交叠,一切思绪都渐渐紊乱。
该相合的相合,该纠缠的纠缠,火一直烧着,几乎令灵魂都挣颤。
将要度往云I丨霄的时刻,亲昵的爱侣忽而贴着他的脸。
“阿暮呀。”她低声的唤,亲过他的眼睛、耳边。
“你浑身都好热。”
她真的无时无刻都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懒散,分明自己的呼吸也破碎。
他无法不动容。
而朝笙垂着一双潋滟的眼睛,笑。
“看着我。看着我到。”
呻吟溢出,烛花炸裂。
*
清晨,日光落满了凤明宫。
朝笙醒来时,已到了辰时,往常这会儿已经快要下朝了。
冬日里,皇城的梅花俱开了,凤明宫是朝笙的寝宫,这儿的梅花开得尤其好。
很少有人知道为何这位年轻的君王独独钟爱梅花。
池暮心想,他知道。
忽而有只手勾过他的脖颈,身后的人笑着问:“怎么醒这么早?”
他回身,亲了亲她的指尖。
“早上做了一个梦。”
朝笙微微歪头,如瀑的青丝垂泻而下。
池暮替她将鬓发拢到了耳后,温声道:“梦到霖州下了很大的雪。”
一封又一封的信,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写满了诀别。
他跨过茫茫的草原,捧回了一具枯骨。
“后来呢?”
“后来。”他顿了顿,笑道,“雪化了,我们一块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