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礼部的官员多次禀明过大婚的筹备情况。
这位年轻的陛下上无高堂,宿氏的长辈又大多获罪,因此她可能是对自己婚礼操持颇多的一位君王。
她既然已经接受了臣下的建议,对婚礼便显得并不抗拒,甚至十分宽容地接受了礼部诸多提议。
世家的官员们悄悄对视,知道这一步棋,将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裨益。
霖州系的人冷眼看着。
帝座最近处,紫袍的青年身形高大,玉带銙上,一只赤金的狻猊怒目而坐。
十万玄枪军,由他亲手缔造,象征兵权的虎符,有一半在他手中。
世家想藉“夫妻”之名分得君王手中的兵权。
崔氏想名正言顺接过池暮手中的这一半。
兵权可以驱走狄人。
兵权可以让一个女人坐拥江山。
一个女人。
君王的声音响起,宣布退朝。
一片“吾皇万岁”之中,崔珣掩住了眼中轻蔑的神情。
下朝的时候,同样紫袍的崔珣走在了池暮身侧。
李树同张筠一起遥遥看着。
“东风一吹,就有人觉得,可以上青天了。”大理寺少卿语带感慨。
李树看一眼这在他眼前长大的小丫头,嘟囔道:“小竹,看来你的大理寺又要有的忙了。”
张筠笑得宛如一只狐狸:“你手中的金吾卫也躲不了懒。”
李树跟着笑了,不自觉活动了下手臂。
崔珣鲜少和池暮搭话。
文臣和武将,世家和马奴,没有什么话能说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
他唤道:“池将军。”
池暮低头看他。
崔珣笑道:“待到十五,我家三郎与陛下大婚之时,崔府恭备薄酌,还望将军能来。”
“沛国公、武威侯都已应下了,连不爱交际的张少卿都说定会赴宴。不知将军……”
然后,他便见这面容俊美、名若修罗的青年默然片刻,最终淡声道:“崔大人放心,我一定来。”
崔珣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在看晚辈。
二十二岁的将军,当然是晚辈。
*
四月十五,太史令夜观星象,推算出来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崔氏满门朱绣,王氏、郑氏亦张灯结彩。
天子娶夫,世家嫁儿,自宣朝那位女帝之后,再没有过这样的事。
但崔府的喧嚣喜乐远胜过洛都任何一个高门曾有过的婚礼。
嫁儿又如何,崔珞嫁的是这个江山的主人,正值盛期的皇帝。
崔氏的家主看向自己的弟弟,神情肃然:“此去禁宫,当知你身系崔氏一族的荣辱。当今陛下堪为明主,却是女子之身,你的妻子注定与其他人的妻子不同。”
崔珞恭声应是。
去岁中秋,他跟在兄长身后,遥遥看了那位女帝一眼。
她年轻而美丽,有着凛冽明艳的容光。
她是江山的主人,她会是他的女人。
这种认知让崔珞心中泛起一丝战栗般的狂喜。
年少逐功名,世家子弟亦不能免俗,谁能想,他崔珞今朝一步登天。
王氏、郑氏的府中,氛围亦如此。
御书房内。
绯色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呈上密函。
“崔氏、王氏、郑氏意图篡权,有负皇恩,望陛下明鉴。”
露葵将那封密函取到了朝笙面前。
近一年来刻意放纵,世家又露出他们的獠牙。
手伸的很长,明年的会试想插手,盐铁也想悄悄拢到手中。
朝笙看着上面详尽的恶行与罪名,无可奈何地叹息:“朕很失望。”
露葵低声劝慰她。
“传朕的旨意。”
“朕承天以来,颇重世家,敬旧贵。然崔氏、王氏、郑氏以夫族居,自恃门第,结党营私,篡权谋政,有害于朝野。”
“着令骠骑将军池暮、武威侯李树诛佞臣,靖社稷。”
银甲的将军策马提枪,接下了这道旨意。
*
黄昏时刻,温柔的暮色铺满了鲜花着锦的洛都,朱雀大街上,尽是灼目的红绸,往来的轿撵无数,锦衣华服的贵人尽数去往三姓的府邸,为这场婚礼而道喜。
盈盈的笑声飘至云端,天色渐渐暗去,摇曳的灯火升起,照亮这片欢腾的夜色。
崔珞看向清谷园中的杏花,忽而有些怅然。
听说宫中梅花植得最多,当今的陛下很喜欢梅花。
他喜欢杏花,不知陛下觉得杏花如何?
“引凤令还没过来吗?”他听得自己的兄长问。
陛下是真龙天子,皇夫便成了凤君,故而礼部为了天子娶夫新添了这么个职缺。
听说接侍君进宫的叫引鹤令。
“崔氏接旨。”
一道女子的声音忽而响起。
崔珣一个激灵,连忙领着阖家一道出来。
但站在清谷园中的并非引凤令。
绯红官服的张筠神情庄重。
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女子冷清的声音在喜乐声中响起。
崔珣陡然生出一股不安来。
“……崔氏——
结党营私。
篡权谋政。
贻害朝野。
——
证据确凿。
满门抄斩。”
凤冠霞帔的皇夫抖如筛糠,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
崔珣不可置信,他膝行向前,吼道:“陛下是被蒙蔽了!我要进宫面圣!”
银甲的青年抬枪拦住了这百年世家的主人。
崔珣牙关发寒,对上了那双如同烈火淬过的眼睛。
从一开始,就是圈套。
冷落霖州一系,纵容世家,给他们权柄,看他们将手伸至更高的地方——
这位年轻的君王,根本就不想和世家联姻。
她要至高无上的权力,任谁都不能染指的皇权。
“暴君!暴君!”崔珣再也没有往日的清贵从容,他厉声道,“我崔氏乃是千年大族!门生遍天下!”
“她以女子之身登基本就为人诟病!她还想要毁了世家的根基——”
没了声息。
夜风吹过,几点杏花飞舞,飘落在染血的枪尖。
王氏。
郑氏。
在相同的旨意之下,武威侯李树率领金吾卫,执行了君王的意志。
澄明的月色落了下来,朱雀大街阒静无声。
有低低的呜咽之声从哪儿传来。
帝王的婚礼戛然而止,池暮越过了无生息的身躯,来到大红的喜宴前。
他垂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是十五年的醉春风,崔家祖地蔚川盛产这样的美酒。
他一饮而尽,将杯盏倒扣。
身后忽而响起铁甲铮然之声,玄枪军伏跪在地,恭迎突然驾临的君王。
今夜本该是朝笙的婚礼,可她一身明黄龙袍,连喜服都未曾换过。
她走到了池暮的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的君王抬手,拭去了他脸颊上的血痕。
“受伤了?”
“别人的。”
池暮露出笑来,反握住朝笙的手。
宛如信徒一般,有“凶神”之名的将军低头,吻在了她的掌心。
这是他一生的忠诚。
这是他一生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