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守在她身边的阿廖沙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她是她的母亲,然后踉踉跄跄地扑进她的怀抱里。
作为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阿廖沙很快就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合格地嚎啕大哭起来。
碧昂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与背脊,一点点地抚平着他遭受的所有委屈和不公。
过了一会儿,也大概是很长时间,阿廖沙最后停止了哭泣。
然后阿廖沙一直跟她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从她彻底倒下那时候说起,再到卢恩他们如何央求一位心善的列车长才得以私乘运兵火车来到南方。
他们是怎么被曦光城的治愈教团拒之门外、是怎么在一望无际的北境森林中长途跋涉,又是怎样在陷入绝境时被如今这个营地的领导者莫西莱尔出手搭救;叔叔与婶婶是怎么从一开始的尽心尽力地照顾到后面的撒手不管,他们又是怎么地吝啬地对待阿廖沙与他们自己的孩子。
阿廖沙还说,下午莫西莱尔来看过她了,只是那时候她的意识还很模糊。莫西莱尔拿一个银色的金属物件摆弄了几下,然后告诉阿廖沙他的母亲是晚期胃癌,接下来很可能会在医疗针的作用下出现强烈的呕吐反应——不必担心,这是身体排出胃部脱落的坏死组织与癌细胞的一种方式,然而这种反射行为对无意识的病人来说是极度危险的,并有可能使病人遭受窒息的风险,所以在碧昂斯完全康复前,始终需要有人尽心尽力地留在她的身边照顾她——阿廖沙还是太小了。
而自告奋勇愿意留下照顾她的人是巴布斯与安娜大婶,一个在阿廖沙呜咽的关于琐碎的日常的话语中时常被提起的一个男人与女人。
她知道巴布斯,也知道安娜大婶,早在她彻底陷入病魔的掌控前,她就知道难民团体中有这样两个人了:巴布斯是一个个子很高力气很大的男人,能够轻易扑杀接近他们的落单的行尸;安娜大婶则是一个圆脸爱笑的与她同样因为黑潮而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对一切事物都十分热心。
即便是在如今阴冷潮湿的平原中,她身边的干草却保持着干燥而温暖,她的身体也依然干爽又清洁。
她知道这些事光是阿廖沙一个人所做不到的。
但是他们明明并不相熟。
“婶婶今天又打你了,是吗?”她盯着阿廖沙衬衣破洞下的瘀伤,轻轻地问。
阿廖沙下意识地想躲开母亲伸出的手,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手与那些总是拿着树枝、皮带和细木棍的手不同。
“辛苦你了。”碧昂斯搓揉着阿廖沙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瘀伤,并亲吻了阿廖沙的额头。阿廖沙被母亲更用力地搂进怀里,然后听见母亲叫他作“我的小英雄”。
这时候巴布斯打水回来了,当他看见碧昂斯已经恢复了意识的时候他也显得很惊讶。
虽然早在巴布斯见到碧昂斯之前这个倔强的女人就已经饱受癌症的折磨,但他们都没想到她倒下的速度这样快,几乎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还算饱满的身体就忽然瘦脱了人形,并且无论什么东西吃进肚里都会被呕吐出来。
等到了最后,他们就都发现碧昂斯只能躺在这辆破旧的马车上等死了。
毫不夸张地说,碧昂斯是从死神已经挥出的镰刀下逃脱回来的,毕竟当时她的胸膛里都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连喝水的吞咽动作都让人看了无比揪心。
然而才过了一天多的时间,她就已经能够睁开眼了,虽然还是瘦得像是骨架上绷了层皮,但毕竟算是有了个好开头了不是吗?
在远处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中,两个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打了个招呼,显得都很腼腆。
碧昂斯轻声细语地向他道谢,巴布斯则挠挠头傻笑着说不用。
可惜碧昂斯还是很虚弱,几句话,几个动作就几乎花费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力气。
在躺下继续休息前,碧昂斯喝了一管莫西莱尔留下的装在透明玻璃管里的液体。
阿廖沙和巴布斯说,这是那位女士允许她现在能够进食的唯一一种东西。
碧昂斯拧开了玻璃管的盖子,仰头将它们吞进腹中。
原来它是甜甜的,有些粘稠,带着一点点水果的香味,而且喝下去以后很快就不再饥饿了。
“今晚睡在我身边吧。”她对她的孩子说,“不会再有人能够伤害你了。”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舞会。”
“亲爱的,你的舞步比当时更加精进...也更加迷人了。”
“好久没有这么活动筋骨了,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不,我想是二十岁,三十岁。”
伴随着爵士乐的余声消退在夜晚九点半的空气里,这场举办在烂泥地里的舞会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雷纳德与好友迪斯马跟在散场的人群后面,往着家的方向走去。
“雷纳德,你看见婕拉是怎么与我一起跳慢舞的了吗?”迪斯马一谈起这位叫婕拉的姑娘就开心地手舞足蹈,“你真该看看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她羞红了脸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天,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我牵着的是美神的化身。”
与异常兴奋的迪斯马相比,雷纳德则显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只是在柔和的灯光下走着,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子。
“你没事吧?”迪斯马总算注意到了好友的异常,他拍了拍雷纳德的肩膀,安慰他道:“没关系的,我第一次见到婕拉的时候也说不出话。”
“真的吗?”雷纳德总算抬起了头。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迪斯马笑嘻嘻地说,“也许她没有太注意到你的发挥失常,你还有机会。”
雷纳德想了想,觉得好友说的有些道理,只是...他遥遥地望了眼那座透着灯光的小屋。
即便是在已经架设了好几盏“癫灯”的营地里,小屋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依然显得独特又迷人。
他真的...有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