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西莱尔不受欢迎的邻居们昨晚上并没有出现,而卢恩第二天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给自己换了一个新发型。很显然,莫西莱尔应当是发现了自己的眉毛与头发在昨晚的事故中焦烧了一点。
新发型和之前其实没有太大不同,无非还是不过肩的短发与波浪一样向右倾斜的刘海,区别只有短发的边缘因为烧焦的部分剪短了一些,精心整理过的刘海则被用来遮挡住了她眉头上的一点小小的缺憾。
早晨的莫西莱尔又恢复了之前的盛气,睥睨间有让路过的春风绕路而行的气势。
这让早就在外面等着某人的卢恩有点失望。毕竟她那条好玩的眉毛是这个无聊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能为他提供欢乐的东西了。
“想好了?”她走到他身边,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站在这里等她一样。——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乃至这一整个无尽不循环的空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早就是她算好了的。
甚或于他们的相遇也有可能是一个精心计算的产物。这个想法吓到他自己了。
“是的。”他愣了一下,但莫西莱尔只是站在他的身边,保持着一种轻柔的安静在注视着他们面前共同的迷雾——好像刚才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一缕穿梭过他耳边的无拘无束的夏风。
“如果我们说的是一件事的话。是的,是的。”他终于转过身,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待在这个‘难民营’。”
“即便这里一无所有?”
“即便这里一无所有。”他们没有钱付入城的门票,本地的居民也绝不会接纳他们。留在这里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莫西莱尔。”他身边的年轻女士朝他伸出了右手,忽闪的眼睛和往日草丛间翻飞的萤火虫一样扑朔迷离。
这是一个罕见的名字,但是读起来就会让人想到夏日密林里的夜莺。
“卢恩。”他们的手短促地接触了一下,随后便各自收回。
莫西莱尔开始低头沉思起来,而卢恩则摘下他破了几个洞的牛仔帽,并将这其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又重新将它戴了回去。
莫西莱尔起的算是比较早的,所以运气好能和卢恩一起在近乎完全的黑暗里迎接新一日的朝阳诞生——但说是朝阳,实际上也不过是在厚重的雾霭里模糊升起一轮细微透着光的圆球而已。
哦,这倒是让莫西莱尔想起了她以前吃过的蛋黄派里面的黄色夹心,毕竟它们看上去都一样的小得让人气恼。
这里还是很黑。昨晚难得吃了一顿饱饭的人们现在已经开始零零散散在清晨的冷雾里活动起来。大人们举着火把忙着拾柴烧水,为长时间地停留此地做准备;一些还不必干活的儿童则三三两两地小声地在草地上挥霍着体力和汗水。
因为难得的营养,他们情绪显然比昨日初见时更加饱满与充足,虽然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不会被短短一两顿的压缩食品消除,但至少他们对待起自己的生活时会多上一些热情和活力。
几个打了医疗针的病人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在看向她时也会发自真心地脱帽致谢。莫西莱尔在这个时候会点头致意,即便因为薄雾的阻挡他们可能压根看不清她如此细微的动作。
莫西莱尔希望他们能过得更好,因为这样接下来的活计他们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迷雾笼罩的世界里每活过一天都是值得与亲友共同庆贺的事情,而卢恩则不禁开始思考起其他东西。
他注意到昨晚的浓雾好像比平时更加微弱,并且那些徘徊在营地四周的大雾竟开始有了在灯光里消减下去的迹象——这种奇迹是他长时间暴露在黑潮磁场下生成的欺骗性感官幻觉,还是确确实实正切实地发生在此地之上?
倘若不是今天早上解手的时候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行尸想要摸他的屁股,他都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雾气还只是一种寻常自然天气现象的旧世界里。
而这一切都是在遇到莫西莱尔——这个明显缺乏常识并对大部分黑潮危险缺乏正确认知的女人之后发生的。
他很难不将这些改变与来历不明的莫西莱尔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她的身上还环绕着如此多的谜团的情况下。
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神使,但大家都不是傻瓜,也能看得出莫西莱尔恐怕并非常人。从那具形态奇特战力惊人的机械体、只一小半浸泡热水就能煮出一大锅甜面糊糊的奇特饼干,再到她收束在手腕里的光线、精确感知迷雾中潜藏危险的能力。
她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她身上的一切和她身边的一切都在这片灰暗的土地中显得尤为奇特而至格格不入。
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将意味着什么,但人们最后却选择了信任她。
也许是因为她闪耀的登场使人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她慷慨的对食物的分享打动了他们早已麻木的心,还有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厌倦了这场没有尽头和希望的逃亡而已。
这群三十余人的性命低贱的流民如今已心甘情愿地暂停此地,并将会追随她的脚步为她效力直到不可避免的灾祸再次降临。
她是心怀悲悯的降世神使也好,是流放边境的落寞贵族也罢。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看得见的希望而已。
卢恩思索了很久,但最后却与莫西莱尔一样沉默注视着更远方那道缓慢向众人蠕动而来的死亡与黑暗。
卢恩试图在大雾后模糊的旧日浑黑光晕间窥得一丝真相与未来,只可惜他的眼球尚未经过任何的人工改造和调整,所以他其实最多也只能看清那几个正在草地上嬉戏打滚的蠢小孩的黑乎乎的身影。
自从大裂隙涌出的迷雾扩散开来以后,他们就几乎再也分不清白天与夜晚了。
所谓的昼阳、晚月,早已因漫天的雾气而显得毫无区别。他好想再一次看见波光粼粼的月河从自己身旁流淌而过,还有那些摇曳在柔软的草枝花朵之间的晨时的晶莹露水——他真的开始怀念以前阳光灿烂的寻常日子了。
啊,也许汤米说得对,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感慨过往、怀古悲秋。他现在就该给自己的屁股狠狠一脚,然后活跃身子,将自己不到时候的懈怠统统扫进别人看不见的垃圾堆里。
他们留在这儿的选择会是正确的么?他不知道,但现在他们有一个或许能够改变现状的机会,他是不会任它擦身而过的。
“走吧。”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去哪儿?”卢恩还有点迷糊。
“我还欠你们一场就职演讲。”她拍了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乖巧的“葡萄”,昂扬的头颅在轻雾里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