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高举的手臂,她将自己的信号枪别回了自己的腰间。
活尸化的狼群比她想象得还要惧怕光明,裂隙里诞生的黑暗虽然赋予了它们不竭的生命力,却也同时让它们污秽的灵魂注定了永远只能蜷缩于甜蜜的阴影之下。
明亮的光照对于黑潮的生物来说无异于烈性毒药,这是寄生在它们体内的力量天生的弱点。
手拿木矛、扁担与锄头的人群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原地,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光照散的远不止有此地长久的阴霾。
有虔诚的人为她高呼她不匹配的名讳,然后卑微地跪在潮湿的泥巴地里磕磕巴巴地念颂着她听得懂又听不太懂的祝祷和乞求——她不喜欢这样没有意义的行为,但只是撇一撇眉毛,并没有去解释什么东西。
她能听得懂对方的话,这就很好。
先前还气势汹汹的狼群转眼就退入迷雾消失不见,降临在难民面前的骑士却在逐渐消散的极致光芒下轻轻开口:“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还会有额外的报酬。”
她并不是心血来潮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迷失在雾气里的流民,而是她接下来的计划缺不了其他人的帮助,何况她对这里的形式还是一头雾水,而这些生活在本土的人们或许能够为她解决一些她现在遇到的问题。
“神——是神的使者!”
“这是奇迹...是神明听到我们的请求了!”
人们的喜悦远超莫西莱尔的预料,但也许死里逃生的确是一件怎么庆祝都不为过的好事吧。
她没有刻意地去维持他们想象中的和神有关的身份,而是使身下的葡萄掉转过头来,让自己能够正视这些已经被饥饿与恐惧几近摧毁成枯骨的流民。
他们大都已经面容枯槁,虽然因为短暂的光而在脸上露出希冀的神色,但握持的勉强充作武器的农具却依旧因为脱力和长久的虚弱微微颤抖着。
她注意到人群里还有孩童以及一两个被怀抱在粗布襁褓里的婴儿——只有眼睛是亮色的孩子们躲在大人的身后畏惧地看着突然冲出迷雾的骑士,褪去童真的眼睛里与别人一样其实更多的是早就形成的防备与麻木。
莫西莱尔曾经去过不受联邦治理的奴隶星球,但哪怕那上面的最瘦弱的奴隶也会比她面前的这些人来得要强壮与健康——饥饿与贫穷虽不会被真正地消除,但至少每个人都应当享有最基本的生存下去的权利,不是吗?
“你们这里谁主事?”她扬起下巴,以不可侵犯的上神姿态遏制住了人群中蔓延的哄闹与窃窃私语。
“大人,我们没有主事的人儿!”有胆子大的回应了她。
于是莫西莱尔沉默不语地偏过头,开始借着熹微的迷雾外的一点光打量起了他们这些饥寒交迫的流浪者。
有人注意到她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薄雾而晕染开的眼眸是罕见的灰色——睿智,但却带有一种尖锐的穿透性。
被她锐利的目光注视到的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将头低下,大约是因为她澄澈的眼睛里所蕴含的微薄神性是凡人不可直视的。
在众人头顶扫射而过的目光来回巡视,随后长久地停留在了一个地方——低着头的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顺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莫西莱尔的视线望向了一名隐藏在人群中央的面容沧桑的男人。
这个男人披着一身褴褛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大衣,右手则斜挽着一把适合放在博物馆里展览的长管火枪——而这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件还算像样的武器。
他好像对众人的反应有点吃惊,但只是耸一耸肩膀,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也许是我了,大人。”
“他叫卢恩,大人!他是保护了我们一路的英雄!”
“我早该想到他的——卢恩是最好的好人,大人,我用我的袜子同您保证!”
“闭嘴吧费恩,大人才看不上你那烂的像被一群野牛踩过的臭袜子。”
“就选他吧,这是个好主意,大人。”
“对对——他作为主事人儿再合适不过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就把临时主事人的位置敲定了。
“那便谈谈接下来的事情吧。”莫西莱尔不喜欢说些没用的废话,“我要你们为我从附近的村庄中取一样东西。”
“在这儿以后我们能得到什么?”卢恩对这位敢于保护他人性命的可敬骑士鞠了一躬,但他和他们这些盲目的同伴不同,他更加机敏,也对那些偶尔出现在泥路上的未知的人和物充满了戒备与警惕;他也对莫西莱尔希望他们要去拿到的东西不感兴趣,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是珠宝或地契之类的大人物们喜爱的财物,他更关心的其实是她刚才提到的“报酬”。
“在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前,你们什么都不会从我这拿到;既然如此,你们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不是么?”
她表现出的态度出奇地强硬,但也许是心底某个柔软的部分被触及到了,她又看着这些被饥饿、流感和各类慢性疾病折磨地不成人形的流民缓声说道:“我可以提供必要的药物与医疗帮助——在你们活着回来以后。”
“嗯,”她低头思考片刻,补充了这样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也许还有一点点食物。”
兴许是久未见得的温暖大光赋予了他们难得的勇气,也可能只是突如其来的高光照明弹叫他们因为长久的饥饿早就迷迷糊糊的头脑暂时陷入了不能思考的境地,总之,即便黑暗与迷雾很快因为照明弹的燃烧殆尽而再次填充进他们周边潮湿的空气里面,脸上重新浮现希望的难民们却依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莫西莱尔的请求。
这就使骑在葡萄背上的莫西莱尔感到有些诧异起来——双方能够无障碍地流畅沟通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原住民本来就是曾经的联邦遗民,但模样憔悴的难民们会如此地信任她这样半道跑出来的来路不明的家伙就叫她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了。
“你们想好了?”她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已经确认了他们从来就不会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一般。
“是的,大人。我们商量好了。”走到人群前面的卢恩不卑不亢地抬头注视她。
胆敢在迷雾里穿行的人怎么看也不会像是轻信他人的傻瓜,既然如此,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期望,因此与其漫无目的地在雾气里继续提心吊胆地提防着随时可能回归的狼群,倒不如放手一搏跟随自己这个不大靠谱的“骑兵”,——她现在应当算是个“骑兵”了吧?毕竟她有了一匹什么都喜欢吃到嘴巴里尝一尝的战马,也有了一柄可以拿来削水果和敌人的脑壳的寒光闪烁的长剑...
对尚处于冷兵器作战的时期的文明来讲,骑兵应该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职业。——即便她身上的黑色公路皮夹克让她怎么看都只能和摇滚歌手、嬉皮士或叛逆少女搭边。
莫西莱尔只猜出了一小半他们愿意追随她的原因,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能够穿透迷雾的光,也不明白随心所欲地释放远超燃气灯熹微光芒的光明对这个腐烂的大地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且他们真的很需要医疗帮助与可以入口的食物,免疫系统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们时不时地就会染上风寒与感冒,哪怕是他们这些成年人也已经因为营养不良与长时间的奔波逃亡而多少都罹患了些平时不太常见的疾病。
看看那些长时间遭器质性低烧和怪异囊肿折磨的可怜人们吧,他们脸上的憔悴和绝望即便是在这个模糊的雾气里也显得如此刺眼——在这个近代医学才初现萌芽的年代,他们这般地位低下的流民几乎只能凭借意志力去和伴随着黑潮出现而愈发猛烈的恐怖疾病抗争;祷告或对不公命运的大声咒骂可能会让他们感受好一些,但对于他们的将逝的性命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作用。
老实讲,这些正在痛苦地咳嗽和喘气的人们并不指望莫西莱尔能够医好他们,他们只是...只是希望能得到一点仁慈或...其它的东西,以使他们觉得自己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最后体面地死在铺好白床单的病床上。
这也是一种希冀。一种可悲的希冀。
“先安置好妇孺吧。他们不适合接下来的战斗。”莫西莱尔注意到人群里除了孩子与孕妇外还有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
这些步入老年的可怜家伙因为疾病和饥饿的戏弄干瘪地尤其厉害,倘若不是乌溜溜的眼睛里还有不屈的颜色,莫西莱尔大约只会把他们当成泥地上竖立的几个瘦削的稻草人。
“当然,”卢恩点点头,“他们的确不适合接下来的战斗。”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莫西莱尔询问道:“那儿离这儿远么?”
“不远的。”她摇摇头,给了这些走不太动路的人儿一点充足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