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地跨上迷雾中若隐若现的等待自己已久的战马,莫西莱尔恍惚地感受到了一种时空交错的柔软的触感。
她生活在群星之间的人类的第十一个千年,如今却要与远古时期的先祖一般依靠钢铁铸就的冰冷利刃来同残酷的大自然作斗争。先祖们原先也是一无所有,却最终从羸弱的土坑里升起的红色火苗中窥见了进化的终点。
人类所得力量之伟大,并不体现在易见的血和肉之间。
她降临在此地就未曾消散过的迷雾可以阻挡浊骨凡胎的一切视野和感官,却绝不能屏蔽亘古就流转于自由空间中的波与粒子。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驱马向着最近的飞船残骸的信号源疾驰而去。
莫西莱尔已经在一片静默的逃生舱中等待了三天,她不能再继续这么等待下去了。
长时间不间断的浓雾抹除了绝大部分燃烧的恒星投射至此地的光线,逃生舱的单硅晶太阳能发电板因此几乎没有丝毫地产出。
安置在外壳上的大功率金卤素雾灯早就无法点亮,内部的小功率的应急灯也已经开始闪烁不定,倘若迷雾继续这样弥漫下去,庇护她的逃生舱就迟早会有彻底断电的一天。
内置的求救信号发射器虽然还会在独立电源的维持下继续工作一段时间,但其它的包括照明系统在内的一切基础设备都会因为失去能源而宕机失效。到时候逃生舱只会变成一个铁皮棺材——一个带了扇几英寸大小的玻璃窗的棺材。
这颗星球并不正常,她不允许自己毫无准备地于一片黑暗中等候未知的死亡。
她的逃生舱的四周每天都会多出崭新的近似人形的密集脚印,而伴随着泥泞的足印一并出现的还有叫人作呕的半透明状恶臭粘液与整晚整晚地缭绕在她耳边的使人痛苦的哀嚎——她内心生不出勇气去打开闸门一探究竟,但却在直觉上判断出窥伺着自己的生物绝非良善之辈。
不曾消散的浓雾、模糊阴郁的旧日和几百米开外的死寂一片的黑黢黢的树林——这些使人毛骨悚然的物象已经充分说明了此地的险恶与不寻常。
它们或许是对这座明显不属于此地的陌生机器心存畏惧,也可能只是因为它在夜间散发出的惨淡光圈叫它们生厌,无论如何,随着逃生舱电力储备的减少,它们开始愈发放肆地接近这个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的奇怪装置。
环绕着逃生舱的足肢踩踏出来的黑色圆环从最初的五米半径逐渐缩短为三米,今天早晨更是几乎要贴近到逃生舱还保留着灼烧痕迹的外壳之上。
莫西莱尔不知道当那外壳上的唯一几盏还亮着的小功率信号灯也熄灭了以后她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心底却明白她不该蜷缩在角落里束手就擒。
伴随着飞船解体一并坠入该星球大气层的舱段还有许多并未被完全烧毁,即便她期盼的救援小组暂时无法抵达这里,舱段与残骸里面的物资也一定可以帮助自己在这个诡谲的迷雾里面存活下去。
老实讲,莫西莱尔并不指望随机散落在各地的残骸里能有什么太好的东西,但即便残骸里装着的只有一把适合放在博物馆里展示的远古左轮手枪也能极大地给予夜晚时分被逃生舱外传来的各种恐怖声音环绕的莫西莱尔足够的安全感。
既然是孤注一掷地投身进入黑暗和迷雾,那么用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高科技装备自然必不可少。
一个展示21世纪人民生活面貌的经典款防雾霾手电筒(叫人匪夷所思地是它还完美还原了古人的化学电池供电系统)、一把比她曾爷爷还老的“黎明”信号枪以及几发也许是进了水也可能只是被好奇的葡萄咀嚼了几口的配套的高光照明弹;现在,垂头丧气的莫西莱尔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应对任何从迷雾中出现的险峻挑战了。
至少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已经断食小半天的莫西莱尔的处境不会再比现在更差了。
莫西莱尔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马匹,但聪颖的葡萄却会在经过每一个可能会将她震下去的土坡山坑时自然地减缓自己的速度。
笨拙的莫西莱尔只需要伏低自己的身体,和她作伴了才几天的战马似乎就能携带她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白天的雾气稍微稀薄一些。她抓紧手里的缰绳,任由平原上的浓雾和阴影在自己的身侧流淌而过。秋季的微风携起了她耳鬓的发丝,她的宽大的衣角也伴随着疾驰的战马划破迷蒙的白昼。
旧日的光辉因为浓密的大雾依旧熹微地趋近于无,黯淡的从远处起伏群山间露出的光线却已足够照亮她前进的路。
这里的平原上并非只有一望无际的枯死的杂草,掩映的灌木草丛间偶尔也会有往日文明遗留下的惊鸿翩影。
灰败的断壁残垣虽然没有了一丝一点的生的意味,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却暂时还不会被连绵的雾和雨抹除。她能看见坍塌了一半的房屋里还有并未完全朽烂的家具,沉淀已久的壁炉在合适的契机下同样能再次燃起明火。
也许莫西莱尔在这里并不孤独,只不过是暂时并未遇见到同类而已。
葡萄奔驰的速度很快,而且因为多少休息了几天,所以它先前干瘪下去的肌肉又重新变得饱满起来,修长的蹄子交替的时候展现出充沛的活力。
她与葡萄就这样在迷雾中穿行了大约半个小时,直到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些低沉的不同寻常的声响。
从前方传来的声音起初悠长飘渺,模模糊糊地与吹足的圆号一般浑厚柔和,却又因为她的接近迅速变为隆隆的天边传出的雷鸣。
莫西莱尔心底有不祥的预感,但一瞥见地图上已经近在咫尺的信号点,还是咬了咬牙驱使放缓了步伐的葡萄继续往前。她们距离目标还有一百多米——只有一百多米!
“轰——!”
不可穿透的迷雾间倏忽穿插了一条大河——这是何等伟壮的大河!
弥漫了烟色的湍流里见不到彼岸的景观,饱含水汽与情感的咆哮推推挤挤地却能使一切抵达此地的生灵都感到灵魂上的震颤与惶恐。
被急停的葡萄踢下去的岸边的石子和泥土转眼就席卷进往生的潮流,打起的水花也消散进微小的漩涡里不见半点影踪。
莫西莱尔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驱使着躁动不安的葡萄沿着河流的方向上下游走,却最终只是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座毁坏的巨桥。
跨河的巨桥是用大块的花岗岩砌成的,暗淡得与坚韧的黑铁没有区别,却在中间朦朦胧胧地被撕毁了一道巨大的绝不可能纵马飞跃的缺口。
莫西莱尔翻身下马,垂着眼睛站到缺口的边缘。
被雾气笼罩的缺口看不清尽头,但她脚下的明显是被炸毁的细碎的石子和不远处的在缺口中央奔涌而过的白水却清晰地阻断了她所有的念头。
全息地图上的信号源已经近在咫尺,而她却要因为不可逾越的障碍暂困此等囹圄之地。
“啊——!”
不远处的浓雾里忽然有惊骇的惨叫——是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