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冬,天气愈寒。
夜色渐浓,厢房的布置很典雅,紫檀案几上摆着梅兰的纸砚,香炉被江霖熄灭,她不喜欢熏香,屋里只有淡淡的酒香。
汤松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人呢?”
贺砚舟回道:“有些醉,屋里歇息。”
汤松白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细纹,略显疲惫的眼睛闪烁着一抹亮色,腰背挺直,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神采奕奕,热血澎湃。
望着屏风上的剪影,静谧美好,“为什么是她?”
贺砚舟明白汤老先生的意思,沉稳道:“只能是她。”
“就没想过其他人吗?”
“先生大义凛然,一身傲骨,两袖清风,是学生走错了路,成为乱世奸臣,辜负先生的良苦用心,学生惭愧,当年您为了改变我,让她陪在我身边,这些学生都明白,是我不知满足,得寸进尺,滋生了非分之想,我是什么样的人,您都清楚,她也明白,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从来都没人能取代她的位置,以前是,以后亦是。”
汤松白阖上眼,自私也好,冷血也罢,事到如今,早已无力回天,他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如今窥见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这一生经历太多,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好过些,”汤松白叹息一声,“傅怀楼也醉的不省人事,你把他带回去吧,我有些事叮嘱她。”
贺砚舟行礼离开。
烛火摇曳,汤松白坐到一旁,似有不忍,顿了顿,还是叫醒了她,“睡醒了吗?”
江霖睡眼惺忪,勉强掀起眼皮,酒香缭绕,喃喃道:“老师?”
“你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汤松白压着怒气道。
话音刚落,江霖顿时清醒,意识到不对,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她双手无处安放,眼角泛红,委屈道:“老师......”
汤松白见状,攥紧拳头,明知她是装老实,买可怜,可他偏偏还吃这套,窜上来的火又立刻熄了,最后只得厉声责问几句,告诫她三思而后行,又同她讲了贺砚舟的往事。
江霖从院里出来,望见一道人影,肩膀宽阔,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马车呢?”
“我让他们先送师傅回去了。”细雪落在贺砚舟的墨发间,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着,挺直的鼻子在光线下愈发硬朗,高贵又疏离,让人难以接近。
他刚回京那阵子,江霖还是张晚乔府中的丫鬟,那时她还能偶尔听见丫鬟议论这位长相俊美绝伦的公子,是谁家的如意郎君。
锦衣卫名声恶臭,手段残忍,有温永照在暗中煽风点火,坊间流传的那些都是夸大事实,说他杀人不眨眼,动不动取人性命。
各家的小女娘信以为真,如今,别说是丫鬟,现在哪家的闺阁女子碰见他不是绕着走,噤若寒蝉。
“那正好,散散步。”思绪万千,想起刚才老师讲的话,短暂的瞥了他一眼。
贺砚舟应了一声,勾起嘴角,“怎么了?”
江霖自诩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怎么到了他这,什么都藏不住,酝酿一番,胡诌道:“有些头晕,可能有些醉酒。”
“我背你?”
“不必,还能走。”
听见他轻笑一声,江霖就和他提了焦应隆送来的书信,那么厚厚一沓,全是在问她最近有没有吃好喝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遭人欺负,日子过的是否舒坦,有心事及时和他沟通,都是嘘寒问暖,只有半页纸写了宁王的消息。她反复确认,结果真的只有那半页纸。
她对宁王了解不多,听贺砚舟说过,他母妃身份低微,年少时,母亲被囚禁在宫中,他就饱受欺凌,后来母妃去世,分封到俞州,师承陆远道,初心未改,饱读诗书,又心怀大志,破旧立新,开垦荒地,发展经济,体恤百姓,将这个不毛之地焕然一新。
南蛮蠢蠢欲动,这次宁王得到焦应隆的助力,想来也能化解几分危机。
天气寒冷,飘着小雪,街上行走的人并不多,两人边走边说,在街上缓缓而行。江霖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让他挡风。
走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道:“燕北那几场仗,你是怎么想的?”
当年北齐入侵,定远侯亲自出城杀敌,浴血奋战,死守城池,大捷传来,可傅梦姚没有等到他归来的消息,最终在城楼自刎。
那年情况危急,北齐来势汹汹,朝廷拖欠半年的粮草没有发放,军心涣散,定远侯亲自出征鼓舞士气,苦苦坚守两月,没能等来朝廷的派来的援军和粮草。
贺家损失惨重,定远侯战死沙场,休整一年,北齐卷土重来,贺明戬挂帅出征,遭遇叛军突袭身负重伤,原本要奔赴战场的贺明澜突然被召回京中,封妃嫔之位。
此举让贺家彻底心寒,可城池不能失守,倘如敌军入城烧杀抢掠,百姓无处可逃,到时尸横遍野,血流千里,国系于一身,身后是黎明百姓,他们退无可退。
大军压境,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贺砚舟率三千精兵深入敌军背部,火烧粮草,敌人防守严密,很快就有援军支援,三千人,最后只回来十几人。
北齐一怒之下,大举进攻北城口,两军交战,贺明戬带伤奔赴战场,贺砚舟再次从侧围发起突袭与贺明戬会和,此战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北齐没了粮草,城池久攻不下,最终选择撤离,贺家置之死地而后生。
倘若贺家这次失守,很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永安王,贺砚舟这几次出兵都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贺砚舟驻足回首,敛眸沉思,顿了许久才道:“我身后是贺家,此举是必然的,打赢了不见得会计功行赏,可若打输了贺家满门抄斩。兄长已经替我扛下许多事,有两场仗都没有上报,这其中的缘由你明白。”
江霖脸上唯有苦笑,又听见他说道:“对不起,没能去找你。”
“你傻啊,怎么可能找得到我。”江霖顿了顿,“适才是老师告诉我的这些,他说你不要命。”
贺砚舟再次站住脚,“不会,我舍不得死了。”
江霖跟在他身后,直接撞在身上,闻到淡淡的檀香,捂着鼻子,反应了好一会,“你若是死了,我一定活得比现在好,找个如意小郎君,风光出嫁,,一年抱俩,然后每年都带着夫君都去看你。”
贺砚舟沉下脸,紧抿着唇,眼神渗着寒意,“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江霖眉梢荡开笑意,“我们都好好活着。”
微微抬头示意他看湖面的月亮,“水中月,镜中花,谁是谁非,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不管那些人怎么议论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两人回到府上,江霖依稀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孟妈妈,您怎么在这?”
孟妈妈跺了一下脚,脸颊冻得通红,搓着手,“诶呦,可算等到你来了,我这不是找你的吗,想找你商量点事。”
刚说完,就望见她身后还站着锦衣卫指挥使,孟妈妈面容骇然,吓得一抖。
“天气怪冷的,进屋里说吧,是出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