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朱沱与漱玉并未走远,只是安静看着这位康贵妃的走狗,等到银翘将消息传递出去以后,这两人当场将帮着银翘传递消息的小郎君截获,朱沱上手一探,哼笑道:“果然是宫中、出来的人,是个火者。”
“问问这小黄门的来历,既然能被康贵妃送出宫,又能帮着那位银翘姑娘与贵妃传递消息,应当知道什么才是。”漱玉不愿意放过这一点蛛丝马迹,只是现如今要将这人带回军营也不妥当,“这附近有没有沈王爷设立的暗哨,送去那边问上一问。”
经过青雀坊之难,沈照在京都能用的人手也并不多,朱沱一时间有些犯愁,但他仔细想过之后,却当真想到一处:“要说暗哨,倒真没有在这时候能抽出手来审问的,但若是说要从这小黄门嘴里问出什么,倒还真有一位。”
朱沱当即拉着漱玉在已然寂静的京都街道上走动,等两人翻墙见得真佛面目时,饶是漱玉素来冷静,也不由得神色微变,只因此刻坐在他们面前的,乃是那位杜大人,这位漱玉在裴家伺候时,便极其熟稔的贵人。
如此看来,沈王爷与这位杜大人想必是有所来往?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没有,沈王爷又如何能那样轻易的将人送出宫,还能在都城中遮掩身形,若是没个跟大理寺京兆尹有点关系的人帮扶,怕是在他们主仆几个找到之前,就要登望乡台了。
“有件事想麻烦大人。”朱沱笑着将那位小黄门推出来,脸上的笑容诚挚明亮到让漱玉都有些看不下去,“这位是宫中那位贵妃娘娘与宫外人传递消息的差使,现如今王爷身上有些麻烦事,实在是没得人手能审问,不知道您抽不抽的出手,帮衬一把。”
杜大人目光从正在查看的卷宗上抽出来,在那位尚且还在昏迷中的小黄门脸上停顿片刻:“不必审了,这是那位韩大家的干孙子,年前在宫中报了溺弊,宫里头已经查无此人,多半充当弃子,除了传递消息,什么也不知道。”这位久经刑狱的官员顿了一顿,“此外,他唇上有异,可看看是不是坏了嗓子。”
朱沱当即伸出手,将小黄门的牙关掰开:其中空空荡荡,这位小黄门已经被割了舌头,就算要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不是那位韩大家的干孙子么,怎么舌头也被人割了。”朱沱甩开手,神情逐渐变得疑惑,他又扳着这小黄门的脸来回查验“那位韩大家在宫中如日中天,再怎么也不该落到这个下场才是,连舌头都没了。”
感慨归感慨,但既然在此地确实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小黄门又不能完璧归赵送回去,朱沱便只得将这小太监暂且留在杜大人这处,然而临走前,杜大人开口叫住朱沱:“陛下这两日在朝会上有些异样,回去让他们动作快一些,只怕等不到中秋了。”
朱沱与漱玉皆是悚然一惊,听杜大人这意思,原本要到了中秋才会处斩的裴家,或许连中秋都要等不到,但如今两位主子,一个受伤昏厥无法筹谋,另一位深陷宫中,暂时也抽不开手,该如何是好?
两人没敢再耽搁,带着绛云以及从绛云那处“敲诈”来的药材匆匆离开此地: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火烧眉毛,容不得片刻耽搁。
两人走后,杜大人负手起身,脸上带着轻微地讥笑,他踢了踢那倒在地上似乎昏迷不醒的小黄门:“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已经帮你寻了另投明主的机会,还不起身办差?”
……
沈照用过药,次日就褪去高热,朱步先收起脉枕,语重心长:“王爷原先征战应当就有旧伤在身,亦或者时常顶着病体出战,根基有损,因此此番才会烧得那般凶险,这一阵子还是要听下官的安排,好生调养,慢慢将底子补起来才是,以免日后叹息天不假年。”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却结结实实戳到沈照心虚处,莫说是沈照,就是裴圭玉,也有些心虚,当初在边关,两人也算一道在沙场,沈照如何带病上阵,他比旁人来得更加清楚,但身为长辈,他当时确实也未加劝阻,如今被医者点破,难免有些亏心。
“如今诸事繁忙,实在由不得本王停下来,况且昨日朱沱两人带来的消息,您应该也知道了,原本到中秋节前,还有些辰光可以筹谋,但如今骤然前提,且日期未定,说不好是今日亦或者明日,也由不得我多加休息。”沈照的称呼逐渐放低姿态。
但朱步先全然不买账,医者有医者的坚持:“下官能确信,绝对不会是今日亦或者明日便动手,太医院有脉案在,太子妃身怀有孕,且尚未坐稳胎,不宜见血,为着那位皇孙,陛下也会略微顾及一二,故而最少还有半月时间,这半个月,您好生将养才好。”
他虽年轻,但到底有家学渊源在,这一番板着脸说教下来,饶是沈照不住递眼色向裴圭玉求助,裴圭玉也未能开口,沈照未曾死心,又问道:“那去校场操练,应当不妨碍吧?”
沈照年幼时也吃朱父的苦头,当时在床上足足修养了三个月,莫说去校场,就是出院子也不准许。
谁知朱步先收拾着药箱,竟轻轻点头:“适当活动,有助气血运行,不过若是殿下要与人比武动手,那是不行的,若是再有什么淤血留在骨肉肌肤内,阻碍了药效,本官就只好为殿下针灸了。”
他一面说,一面抽出一枚金针,寒芒闪闪,看得沈照一瞬间毛骨悚然:他在沙场上虽然见惯了刀兵,但见得这种又细又长的金针,还是忍不住心生畏惧。
那种金针扎进穴道再捻动的酸胀痛麻感,远比战场上刀剑无眼来得让人畏惧。
“朱大夫且放心,本王一定好生养病,绝不耽搁。”
朱步先这才满意地笑笑,将东西收拾好,大步走出营帐。
昨夜朱沱与漱玉回来的时候,沈照还在昏迷,自然被带回来的绛云就无人看管,此刻沈照已然清醒,朱沱便将绛云提来营帐之中。
绛云见得沈照,膝盖先软三分:这位如今的王爷,曾经的平江世子,对自己曾经伏侍过的姑娘情深意重,自己原本就担忧过这位重新得势的王爷因自己背叛姑娘的事情为难自己的主君,只是一直未曾等到,便渐渐将此事抛诸脑后。
但谁曾想,当真是逃不过的!
“请王爷恕罪,请王爷恕罪!奴婢虽然叛了姑娘,但确实没有做过什么谋害姑娘的事情,还请王爷看在奴婢曾经伏侍过姑娘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沈照还未开口,绛云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他面前磕头。
“你若是没有做过亏心事,又如何这般畏惧?”沈照安静地看着花容失色的绛云,那双眼冷如静湖,
在这般毫不含情的凝视下,绛云啜泣的声音便渐渐微弱,尔后噤若寒蝉,她跪在沈照的面前,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子:“奴婢、奴婢也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奴婢愿意助王爷与姑娘,还请王爷给奴婢与腹中幼儿一条活路。”绛云深深俯下身,两眼含泪,“奴婢纵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却也祸不及幼儿……”
她在赌,这位曾经的平阳世子,原本就是个仁慈宽厚的贵人,况且自己虽然背叛了姑娘,但说到底并没有做出什么祸害姑娘的事情来,再说如今自己的主君在朝中也有不少权利,眼瞅着这位王爷怕是动了颠倒乾坤的念头,自己若是愿意,拿些东西来换一条活路,又有什么难的?
“你聪明许多,也好,若是你愿意替本王策反你那夫君,你与你腹中的孩儿也并非毫无活路。”沈照原本也没有打算牵连这个小女子腹中的婴孩,但既然对方开了口,不妨趁着这个机会拿些好处来。
绛云很是松了口气,连声答应。
宫外沈照退了热,眼见着事情愈发好转,宫内裴霈的日子却不大好过,她秉性柔弱,本就不是个能受得磋磨的身子骨,但从入宫来,又是学规矩又是顶缸罚站,还挨了杖打,伤口未曾好透,又提心吊胆的去宫外走了一圈回来,迷迷糊糊的也发起高热。
偏生这档口,那位九五之尊要提她来问话,裴霈烧得脑子都犯糊涂,却还是被康贵妃使唤着人从床上提起来:“小娘子当真是好生娇贵的身子,只是如今官家要见,再怎么都等不得,还请尽快起身,别耽搁了,免得闹得两下不好看。”
裴霈听罢这宫婢一通阴阳怪气,烧得糊糊涂涂的脑子反倒清明了一点:这时候天子要见她,多半是要问问沈照的去处,再者还有东宫那头的纠葛在头上,如此反倒好脱身。
她懒懒的不曾回话,另挑起话头:“既然要见陛下,蓬头垢面的算怎么回事?贵妃娘娘虽是下了旨意要拿我,可到底我把帝姬送了回来,不说梳妆,几位姐姐为我净面,难道不是应该的?”
这话说出口,那些宫婢心里头虽然不服气,却还真不敢如何:眼前这位,确确实实身上还有一件功劳。
湿帕子过了脸,再教风一吹,一点冷意往肌肤骨血里头钻,裴霈清醒些许,跟着那些宫婢前去面圣,叩拜大礼过后,她便老老实实俯身,额头抵着发冷的香糕砖,强打精神等着那天子问话。
天子看着这隐隐约约有故人风姿的小娘子,迟迟未曾开口。
裴霈好不容易觅得些许清醒的思绪,又开始沸腾如浆糊。
直到韩大家端着龙团入内,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把一块香糕砖都烫得隐隐泛起水雾的小娘子,轻声说了几句话,那位九五之尊方开口:“你既然出宫去寻寿康,按理说,将寿康完璧归赵,你有功在身,但沈照与你一道出宫未回,朕要治你一个包庇之罪,你认是不认?”
九五之尊说的话,有什么不认的余地呢?
裴霈心底暗自嗤笑一声,又慢吞吞开口:“陛下,沈王爷未曾回宫,治罪一事,妾无可辩驳,本也是妾未曾看管严谨,反倒教他掳走侍婢……”
“你说是他掳走了你的侍婢?”
“自然,妾原本身边还有一位名唤漱玉的侍婢,只是被那贼子掳走,如今也未曾归来。”
裴霈将脏水往沈照身上泼得毫不犹豫,横竖如今这位九五之尊是铁了心要治罪沈照,那么多一瓢脏水还是少一瓢,又有什么区别?若是她能借着这个机会脱身,远比自己死保沈照来得更有利。
当然,要说服这位天子,仅凭一张嘴,当然不够。
“陛下若是不信,妾还有证据,那贼子将漱玉掳走前,还说要借着漱玉来诈妾原先身边的一个小婢,名唤绛云,以此来策反军中将领,那绛云,正是一人后宅爱妾,陛下大可派人去查,探探绛云如今是否还在后宅。”
裴霈将自己推断出的结论半真半假的说出口。
她不管绛云那位夫婿到底有没有被策反的可能,当这位天子的屠刀向下的时候,便是不愿意被策反,也不得不谋生,到那时,她说的话,是很事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子好不容易将军中权利收回,如今尤其在乎兵权,一听裴霈此话,当即便示意韩大家去查,跟江山的存亡比起来,很多事情委实不足一提。
或许是因为韩大家手眼通天,又或者是因为天子对于臣工从未放心过的本性,当在屋内的香炉烟气即将彻底听写的时候,韩大家带着天子希望知道的东西归来,并揭开貔貅江崖海水的镀金炉盖为其中添进一块香药。
裴霈看着天子方才还隐约带着笑意的脸在韩大家俯身回话的时候骤然开始阴冷,她便微微地露出笑容来:不论如何,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