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因在针线房吃了亏,故而回到院子时脸色不大好看,此时荣氏正在翻看耳放那边送来的账本,见得春枝如此,便知她恐怕是受气,使了个眼色给屋子里伺候着的小丫鬟们,让她们先避出门去,这才起身问道:“是谁又惹了你不高兴?如今郎君爱重你,能有谁给你不痛快?”
这话说的是真,裴江自己是个端方君子,故而在春枝那处“留宿”的日子从不逾矩,五日一去。
这已然是规矩之内能与妾侍共处的最长时日。
荣氏的笑容带上些许苦涩意味,她又抿了一下唇,故作不经意地坐回桌前继续翻看账本。
春枝见她如此,难免得意,抚了抚鬓角便坐在荣氏身侧:“郎君疼爱我归疼爱我,可到底越不过那位姑娘,今儿便是她给了我委屈受,可恨一个迟早要出嫁的姑娘家,却这般得意。”
她瞥了一眼荣氏,又笑:“你如今也是掌家的奶奶,难道真能见得她这般轻狂?今日在针线房,她底下两个伺候的丫鬟给了咱们好大个没脸。”
荣氏拨弄算盘的动作微微一顿,叹了口气:“我原先不是没试着拿捏过她,可原先大郎君与我情浓时,都尚且护着她,如今我更是拿她没了法子,不妨你去试试?你是郎君新纳的二房,正是郎君心尖上的人,况且今日也确实是姑娘不对。”
“如今你自有了丫鬟伺候,也算个主子,总不好事事还是我出头,传出去只怕那些小丫鬟们笑话。”
荣氏手下动作飞快,却没抬眼看一下春枝,春枝教她捧得心花怒放,正要起身,却又坐回位置上:“这不成,我还没个名分,去讨公道也不妥当,哼,不过她且轻狂着,早晚有她好看。”
这是又做了什么?
荣氏察觉出春枝语气里的得意,却没多问,而是埋头理账。
裴家很是相安无事了一阵子。
等到暑热最厉害的时候,裴霈在某次与荣氏撞上的请安里,借着避暑为由头,提出带着王进宝媳妇去庄子上理账,顺带点点今夏庄子上理应给的土货,荣氏自无异议,甚至还主动帮裴霈清点人手。
“姑娘,咱们先去哪个庄子?”
如今归属在裴霈名下的庄子有四个,要将四个挨个巡视显然不太现实,况且等到夏末,便是裴大夫人的寿辰,如今裴霈出了孝期,就该帮着荣氏筹办寿宴尽孝。
她们在庄子上必定待不久。
“原先就与大婶婶订好了,今日先去水冯庄里,等半个月后再往马家村走。”
裴霈闭目养神,心里想的却是这两个庄子上的物产:水冯庄地靠江河,每岁汛期都少不得要报受灾,但裴大夫人私下与自己说过,途径水冯庄的那处河流素来平缓,便是汛期闹灾,也不至于影响太多收成。
而冯家村靠山,山上时常有些野兽下山来祸害家畜。
但同样的,有裴家府中看护,便是遭灾,也不应该像这村子报的账上一般,坏了大半的田地。
最要紧的,在外管着庄头的总管,是王进宝,如今来查庄子上的账,自然是想着先找个由头将王进宝拿下。
裴霈思绪万端,又教这车马晃得有些困乏,愈发生不出说话的念头,更是嗅不得车厢内半夏与青燕身上的脂粉气,索性打发她们二人去后头另一辆马车上盯着王进宝媳妇。
车轮碾过都城里的青石板发出橐橐声,在这种规律而绵长的声响里,裴霈的精神才慢慢放松下来。
日光开始渐渐昏黄黯淡。
等到宛若半熟蛋黄的太阳卧进山峦,裴霈一行人才在水冯庄落脚,本地的庄头领着自家媳妇孩子跪在地上给裴霈请安。
裴霈看着熟悉的庄户风景,突然想起春燕来,只是曾经要在春燕身上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经断绝干净。
一切都恍如隔世,却也确切隔着生死。
“姑娘一路车马劳顿累了,你们庄子上干净的屋子可备下没有?”
王进宝媳妇自发上前打点吩咐,庄头原先盯着下来的主子并丫鬟几个人的目光,才缓慢挪开,陪笑道:“我办事老姐姐还不知道么?挑得全是最干净的屋子,也都收束清楚了。”
他使了个眼色,让跟在自己身后的婆娘上前去帮着打下手收拾东西,裴霈车马劳累整日,这会儿倒分不出心神来收拾威慑这眼里只有王进宝媳妇,而全然没正经主子的奴才。
等一行人入院沐浴歇息,过了一道热水净身,裴霈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扬声叫来半夏,青燕却也跟着一道入门。
“姑娘,那庄头管事是个不老实的,塞了两个小丫头听墙角,就立在东边墙根下,还好忍冬那丫头机灵,上前赶跑了她们。”
两个丫鬟一道伺候着裴霈擦身熏香,青燕帮裴霈撩开还有些湿润的长发:“何止,方才出门去寻王进宝家那媳妇,她还未入屋,奴婢先入内看了看,那布置,比姑娘住的这屋子还精细些。”
“不必管,咱们要在这庄子上住几日,有的是空荡收拾这些人。”裴霈浑身舒泰,连嗓音都懒洋洋的,“王进宝本事不小,在这些个庄户上,恐怕就如土皇帝一般能耐。”
“只是到底不是主子。”
裴霈如此说,两个丫鬟也只好暂且按下心思,半夏因忍冬初次跟着姑娘外出,要陪着忍冬一道歇息,便留下青燕守夜。
这间小院子静悄悄熄了灯。
立在院子外头看了半晌的一道人影见着如此,连忙窜向东南角。
那处是王进宝媳妇的住所。
“奶奶,那几个小丫头片子都歇下了,您好好的怎受个小丫头辖制?”
这人在王进宝媳妇屋子里露了脸,正是水冯庄的庄头媳妇,她上前讨好跪着给王进宝媳妇捏脚,王进宝媳妇懒懒歪在炕上抽水烟:“你倒是机灵,一眼就看得出来,比你男人聪明。”
“那都是奶奶本事大,素日里来庄子上,哪日不是威威风风的,今儿却突然给那小丫头片子打下手,想来便是受了点委屈,但如今那几个丫头嫩生生的,落到庄子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何炮制她们,不还是奶奶您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