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夫人这才撂下茶盏,眉头微蹙,口称孽障,笑里却是欢喜的,紧接着又吩咐人:“撤了屏风,放那几个泼猴进来。”
裴霈这才得见来者真容,外头齐齐整整立着十数个少年,年长者不过十八九岁,年少者也有个十四五岁的模样,虽生得不如蔺江陵、沈照,却也各有风姿,济济一堂,望之悦目,只是这鲜活的万绿丛中,不见一点红。
紧接着外头又转进四五个妇人,见得裴霈俱是欢喜,但都礼数周全,先想裴大夫人叫了声大嫂,才各自落座,她们年纪却不齐,风韵更不相同,个个生得都比裴大夫人貌美,却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大夫人那份端庄高洁的气韵。
裴霈暗道:“这几位便是裴家那几位叔母了?霍家人口同裴家相比,还算简单,都有诸多勾心斗角,却不知这裴家又如何?看着和气一团,背地里是怎么样?”
裴大夫人领着裴霈一个个认亲,又吩咐奴仆小厮领着一众少年进屋,走得近了,裴霈看得分明,但见少年容色,各有千秋,一时间,她好似坠近珠玉金堂,不由目眩神迷。
“这便是你们惦念着的堂妹,如今还在守孝,不便同你们嬉戏,也少来招她,府中统共就这一个姑娘,花骨朵似的娇嫩,若是被你们带着受了损伤,仔细老祖宗的拐杖。”
裴大夫人一番话又说的裴霈暗自吃惊,裴家这五六房的子嗣里,竟连个嫡亲的姑娘也不曾有?
这些堂兄们看着个个精神抖擞,可见平日也养得好,从入堂起更是人人安分守礼,裴家规矩也可见一斑。
裴大夫人一声发话,十数个少年各自依着齿序来同裴霈见礼,见到第五个时,他狡黠又快活地冲裴霈眨眼,压低嗓子:“好堂妹,方才可是我头一个叫你,你要记清我,裴五郎,裴冲。”
原来是他。
裴霈想起方才那极热情的一声,脸上不免也带出笑容来,亦是小声答话:“我记着的,五哥哥。”
她嗓音清脆,咬字分明,其间夹着些许糯意,甜丝丝好似一块糯米糖糕。
裴冲当即脸颊一红,胡乱把礼物放在桌上,扭过头匆匆钻进人群里。
裴家家风说不准当真清正,十七八岁的少年,还这样赤忱纯善。
裴霈心下暗想,却没看见裴大夫人投来的一瞥目光。
兄妹见面事毕,裴大夫人又拨了个积年伺候的嬷嬷,说是要教裴霈规矩,裴霈不好推辞,只得接受,转而裴大夫人又吩咐最年长那位裴氏子弟陪裴霈归去。
“大哥哥,你们兄弟间,谁是大叔母所生?方才你们不提,大庭广众下我也不敢问。”
裴江顿住脚步,他生得高挑,年纪又长,偏生举手投足间最是沉静,与裴大夫人如出一辙的端方持重:“我与五弟都是大房所出,但裴家不讲究那些,因而无所差别,只是五弟素来有些顽劣,若是往日里你被他啰嗦的烦闷,只管去寻母亲告状,你来裴家,我们都很欢喜。”
裴霈心道未必,在自己那个祖母跟大叔母身上,可看不出多少欢喜颜色,反倒是审视与警醒来得更多。
只是此话不便明说,裴霈便道了谢,进屋誊些书卷习字:裴大夫人不许她大部分心思都花在刺绣上,勒令她多读书,以明事理、拓眼界。
给她的书也并非所谓名家著作,更不是什么《女德》、《女戒》,反倒是各色地方志并各种游记,其间偶有几本述论杂书,与当世颂扬女子应读之书迥异。
裴霈却浑然不放心上:当下世道,女眷难脱内宅樊笼,学了这些,只能饮鸩止渴,明知樊笼外有广袤天地却不可得,想想都容易让人发疯,还不如不看。
次日,裴大夫人送来的那位嬷嬷代替银翘给裴霈装扮,原本的各色首饰大都弃之不顾,只选出一支白玉素簪戴上,才用过朝食,裴大夫人又派人将裴霈请来、
“过几日武王来京,你随我一道去见。”
昨夜那位嬷嬷的补课之下,裴霈如今大致知晓些许朝堂诸事。
譬如这武王,是自己这位大叔母的父亲,也是先帝的侄儿,今上诞生之前,先帝久未有子,武王曾过继宫中,入主东宫,那几年身为太子时,民望甚重,只是后来今上出生,便从太子成了王爷。
偏又雄踞西蜀,统御川人多年,寻常不轻易入京:毕竟曾为太子,与今上见面,并不妥当。
裴霈暗自思考为何如今武王入京,裴大夫人却开了口:“你既不解,为何不问?”
“这……到底是叔母家事。”
裴霈解释道:“我不好多问。”
“你也是裴家姑娘,如何便问不得?说来我父入京,本也与你有关,若非是你,裴家与我此生轻易不入京都,因着我当年在京都有些往事,先帝与我父立誓,如我入京,我父即入,以防不测风云。”
裴大夫人说得轻描淡写,裴霈却能从其中嗅出微妙地血腥气:若非大事,以大叔母这等尊贵的身份,怎会要武王入京随行,防备所谓的不测风云?
她的好奇心被极大勾起,却犹豫踌躇着不好开口,只是拿眼睛盯着裴大夫人,以期这位叔母大发善心,再多说一二。
谁知裴大夫人浑然不见一般,自顾自吃茶,罔顾左右而言他:“你如今养在我房中,论理算,也是我父王半个外孙女,很该去见礼,也不枉费我日后教养你的辛劳。”
裴霈只得强行按下心思,温驯说好,转而又问:“不知王爷喜欢什么?还请婶娘赐教,到时候也不至于坏了婶娘的名声。”
“你不是自己会查?”裴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裴霈,那双眼睛周围虽已有细纹,却好似冷泉四周的松叶,无损清澈,愈发凛冽,“那日你对我与婆母的喜好,可谓是了如指掌,怎得如今还要来问我呢?”
裴霈当即确定了:自己这位婶娘知道自己身边有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