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委实不好接。
裴霈筹措词句,谨慎且缓慢:“父亲当年甚爱娘亲,但也未曾忘了您生养恩情……只是抽不出空前去探望,加之十数年未见裴家亲眷,父亲也少不得疑心,是祖母不要他这个孩儿,是以不敢打扰,并非有心不孝,还请祖母宽宥。”
裴老夫人便笑,只是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欣赏:“你倒是懂得回护那孽障,哼,十数年不见,哪有亲长纡尊降贵去见新妇?他既狠心娶了霍家女,又生下你这么个……”
“母亲。”坐在一侧迟迟不肯说话的裴大夫人终于开口,嗓音如松下溪,既清且沉,“霈姐儿如今难得能同我们相见,霍家又恰巧抽不出空来夹缠,不如趁着这时候将霈姐儿带回裴家教养。”
她的视线平缓而沉静的在裴霈素色却繁复的衣裳上转过:“霍家没规矩惯了,也教不好女孩,谁家姑娘在孝期穿成如此,既是守孝,不说当真麻衣加身,也该一切从简才是。”
裴霈晓得自己理亏,一声也不吭,安静听着长辈说话。
裴大夫人吃了口茶,又招手示意裴霈过来,她腕上撸下一只玉镯,温温热热的,就此套上裴霈手腕:“原先不是存心不来接你,你父母去的突然,裴家本有意往江南,谁知霍家动作奇快,次日就将你带走,后来又听闻霍家放出声来养着你,便想或许是你父母也不愿你来裴家。”
她似想到什么,语调转冷:“毕竟当初他们也离经叛道得很,半分不顾忌旁人脸面。”
裴霈从中听出些有故事的意味,垂着脑袋更是安分。
裴大夫人又说了几句裴家的苦衷:“如今既然有机会,你是裴家的血脉,自然要回裴家去,今日就收拾好东西,多的也不必带,裴家一应给你备好,你只管带几个可心人便是。”
裴霈心道:裴家的话也未必可信,昨日才来京都,能给她备好什么屋子?便是裴家的几个小辈,今日也未必就收拾好了住所才是。
因而她婉转推诿:“您才来京都不久,正是疲惫的时候,怎好为我劳心费神,不如等安定下来,再提不迟。”
“不必多说,江阴裴家难道还能缺了你一个姑娘的地方不成?”
裴大夫人态度很是坚决:“霍家人如今也不在,你明年才及笄,偌大一个府邸没个管事的长辈,下人倘若弄出什么乱子来,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悔之晚矣。”
裴霈没想到裴家居然如此坚决,一时推脱不开,只得领着裴家女眷往暖阁去。
裴大夫人见着暖阁,眉头便极短暂的深皱,紧接着她便示意身后奴仆跟着银翘一道入屋收拾检点,裴霈立在门外听着屋里兵荒马乱:“……那日后外祖母她们回来,又该如何?”
“能如何?霍家已经抢去我儿,如今还能惦记着我的孙女不成?她若是来,只管来,到时候去太后跟前闹个明白,也使得,过几日我便带你入宫去见太后,也让她看看,霍家养姑娘是何等的不成样。”
裴老太太显然对霍家极其厌恶,裴霈轻巧地眨眼,想起那位康贵妃,面上怯意顿生:“……孙女不能入宫,前一阵子康贵妃派人来,说是命格相冲。”
“你是要见太后,同她一个贵妃有什么关系?”裴老太太不大在意,目光却长久地落在裴霈脸上:“你姓裴,江阴裴家的裴,桃李天下那个裴师的裴,越不过天家金枝玉叶,却也是贵重品格,你要记住这点,别辱没了裴家门楣。”
她好像能利用裴家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在裴霈心里难以遏制的生根发芽,迎风就长,她再看裴家两位长辈,畏缩顿消,甚至有些难以控制的期待:有裴家在,她似乎有探清康贵妃的希望。
霎时间,她对抵达裴家,变得无比期待。
“你家姑娘这些东西都不要带,还在孝期的女孩儿家,这些金银首饰大都用不着,等回了裴家,从库房里挑出一盒珍珠给她做些钿子也就罢了……”
裴霈眼睁睁看着暖阁里从富贵窝,被银翘等人一扫而空,再看着霍家给她购置的那些首饰衣裳一概被裴大夫人弃置原地。
她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东西被抛弃,又低头看了眼裴大夫人带来给她更换的素衣,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轻快,她走动几步,跟着裴老夫人走出院子,听得内里布帛断裂的声响。
身心俱净,就连脚步也松快起来,不受约束、干干净净。
就像斩断了金线的牢笼。
裴老太太含笑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转头极其厌恶的看了最后一眼霍家庭院,她领着裴霈上了马车。
裴霈第一次知道,内宅里居然也有如此广袤的天空,更是头一回晓得:姑娘家的闺房也能如此干净清淡。
裴家的确为她准备好住所,蓬莱访仙博山香炉里点的是上好的沉水香,紫檀木佛手落地罩后头立着八扇的梨花木底座黄玉嵌翡的湘妃泣泪屏风,再往后是一尊多宝阁,上头陈设非金非银,大都是各色木石,炕上摆的是硬木螺钿云水小几,最深处才是偌大一张拔步床,床幔素净,配设雅致。
书卷气比脂粉气重得多。
跟着过来的绛云眼神祟祟,裴霈上前从多宝阁上拿起桃花冻的一枝雕刻把玩:“看这手艺,是前朝年子峰的物件,名贵得很。”
她轻飘飘一句,绛云就垂下眼来,心道姑娘愈发难伺候,自己不过是想趁着裴家主子都不在,说几句多宝阁陈设寒酸,姑娘便来敲打。
裴霈见她老实,将手中东西放回原地,扭头吩咐银翘等人收拾物件摆设,晚间裴家又派人来请她用饭。
然而在席面上,她却始终没看见任何一个与她同龄的裴家人,便是裴家余下几房的叔母,也一个未见。
裴大夫人用过茶,淡淡道:“她们都在房中提点孩儿,稍后是要来见你的。”
她语调有些古怪,裴霈还来不及细想,屏风外就传来好大一声呼唤。
“堂妹人在何处?怎么见不着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