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光情难自禁,慌忙奔出侯府查看情况。
果真是伏历回来了,他的盔甲很是破旧,满脸疲态,胡子拉碴。看到素光出来,伏历笑着说:“我打算先回来沐浴收拾一番,再入宫面圣。”
素光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伏历也久久地拥抱着素光,轻嗅着她发间的气息。良久,两人相拥着进入府门,下人们提来热水,伏历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素光为他穿上干净的衣裳,将半干半湿的头发拢到脑后。
伏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风采依旧,但是褪去了青涩和稚嫩,这是一张成熟男子的面容。伏历心里就有些感慨,不知不觉老了,但是最重要的人还陪在身边,人生何其有幸。
这一仗的规模远不如前几年的匈奴之战那样浩大,是几个匈奴小部落在边境上侵扰,本不必折腾得如此之久。但大康这边的主要问题是前两年经历了内乱,皇帝又免税三年,财政匮乏,一应军饷粮食都缺,这才从初春拖到仲夏,才把边患彻底解决。
伏历回朝述职,皇帝也能体会边关将士们的辛苦,又依照官职大小各赏赐了一轮,有想要归乡的将士也都恩准了。不过,有一个人提出想要卸甲归田,确实出乎了皇帝与朝臣们的预料。
不是伏历,而是镇守在玉门关的西域大都护袁英。
她提出这个请求,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无人出面挽留。
倒不是不愿意挽留,而是都觉得不好意思。
袁英年少时曾经嫁过人,夫家不算殷实,在家乡受到地痞流氓的欺负,一家人举家奔逃,丈夫死于奔逃路上,婆家人视袁英为灾祸,将其赶走。袁英走投无路,恰逢凉州军营招募新兵,便将自己的长头发绞了,扮作男子模样混入营中,本意只为混口饭吃。没曾想,数年过去,她竟然官居西域大都护,成了众人仰望的所在。
然而这些年的战场厮杀,也给袁英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尤其这两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袁英遂萌生了卸甲归田的想法。皇帝诏御医来给袁英看病,御医诊断说这是陈年宿疾,需静心调养才可延福续命。皇帝虽然舍不得失去一员边关猛将,到底还是同意袁英卸甲了。
袁英走之前,伏历特意请她到府中来吃了顿便饭。
这次扫平边关,伏历和袁英配合颇为默契,两人一右一左,一前一后,在战场上打得虎虎生威。建功立业的同时,两人也结下了深刻的友谊。加上上次匈奴之战时,伏历顶着压力推荐袁英当了玉门都尉,相当于对袁英有举荐之恩,是后来袁英在玉门立功成为西域大都护至关重要的一环。
因此,对于伏历的邀请,袁英欣然接受,如期赴约。
素光从伏历口中听说过很多次袁英的本事和名头,对她此次到访充满期待。想着袁英一旦还乡恐怕就吃不到洛京的名菜了,特意请了城中一等一的大厨来府中做了一桌地道的洛京菜。
袁英看了一眼桌上菜品就开始夸赞:“夫人可真会吃!我来京城这么长时间,从没把洛京的四盘八菜十二式分清楚,今日来了夫人这里,真是有口福了!”
袁英能来素光心里高兴:“你喜欢就好。快坐下吃,待会儿菜凉了。”
说话的功夫,伏历,素光,袁英三个人就坐下来。这次只是伏历以朋友的身份宴请袁英,便没有请别的人做陪客。君归也被许氏带到她那里吃饭去了,省得惊扰了客人。因是家宴,大家在饭桌上也比较随意。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袁英讲起自己在玉门关的经历,素光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都直了。袁英觉得有趣,京城中的夫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比一个端庄含蓄内敛,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这人吧太过端着,未免就显得无趣,久而久之,便活成了一副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亲近的空架子。宣平侯的夫人到有些与众不同,一颦一笑间都是真性情,不知不觉就被感染到了,让人瞧着就喜欢得紧。
袁英刚刚讲完一场硬仗,眼珠一转,有意逗逗素光,就说:“我这都不算什么,宣平侯身经百战,他的经历可比我刺激多了,让侯爷讲给夫人听呗。”
素光抬眼瞥了下伏历,很快就把眼睛收回来。她的动作虽轻,却被袁英敏锐地捕捉到了,袁英咂摸了下,这神情是有点娇羞,不过更多的,倒是一种隐晦的崇拜之情。宣平侯好福气。
伏历笑:“内子爱听故事,我的故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讲给她听,你不一样,过几日你就要离京了,内子哪里还听得到?别说内子,就连我,对你打过的那些仗,也是倍感好奇啊。”
袁英端起酒杯,洒然一笑:“侯爷究竟是对故事感到好奇,还是对用兵感到好奇啊?”
伏历坦荡荡回:“都有。”
酒逢知己千杯少,袁英和伏历两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两人都深谙兵法之道,真要聊起来,聊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两人俱相视一笑,默契地将话头摁在了肚子里。
这边还没有下席,另一边君归已经吃完饭跑过来找素光伏历玩儿了。他从院子里捉了只蚂蚱,迫不及待要给爹娘展示一番。伏历就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仍旧面不改色吃饭谈笑,君归怡然自得窝在伏历怀里玩蚂蚱。素光问他还吃不吃点,君归摇头。
袁英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触动。
想来若是她第一任丈夫还在世,若是没有入营当兵,现在她身边已经环绕了五六个孩子了吧?最大的都能打酱油了。如今她已卸甲归田,回老家后再个人再嫁了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她这样的经历,她这年纪,寡妇二嫁,谁愿意娶她?谁敢娶她?年纪摆在这里,将来还能孕育自己的子嗣么?
想到一连串的问题,袁英有些发愁。
不过再怎么愁也愁不到现在,先把酒菜吃饱吃好了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抱着这样的心态,袁英这顿饭吃得很是潇洒痛快。地道的洛京饭菜味道确实是好,如果不是考虑到花费太大,她都想带个洛京厨子回凉州去,天天做给她吃。
后来过了好几年,素光才听说袁英后来的故事。
初回故乡的袁英,因为赫赫战功,加上皇帝赏赐的东西颇多,很是为乡里人尊敬了一段时间。但是袁英所在的那处穷乡僻壤里,十分看中女子的婚事,若是过了年龄而没有嫁人,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的,一家子都会因为觉得脸上无光而不好意思出门。如袁英这样的大龄无子寡妇,还这么多年跟军营里无数男子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乡里人虽然表面上称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实际上心里嫌弃得很,袁英那多年未见的弟弟一家对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袁英在弟弟家里受了一段时间闲气,觉得日子十分难熬。
后来在弟妹的劝说下,袁英嫁了当地一个土财主给人家当续弦。
然而不到七天,就被人家休回来了。
理由是袁英吃得太多。
这这,袁英觉得自己着实无辜。她常年征战,身材比一般女子魁梧,力气更是与壮年男子不相上下,不吃得多,怎么养着能打仗的身板和力气?这土财主家委实太抠门了些,她吃得是多,可吃得多怎么了?他们家养不起吗?养不起当初娶她干什么?再说了她吃得多也干得多啊,那满院子的柴火都是谁劈的,家里来了小飞贼是谁扑上去逮的?哼,有眼不识金镶玉!
袁英被休回来,也不想住回弟弟家了,索性在村外另搭了一座房子,单独住。反正皇帝的赏赐那么多,她独门独户住着,吃一辈子也吃不完。袁英便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一心一意打理自己的小窝。猪仔买几只,鸡鸭来几群,再买几亩田地,她安安心心种起了田。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闯进袁英的生活。
这人面相颇嫩,背一条破书囊,一身衣服皱巴巴,满头满脸汗水。见到袁英第一面,先作揖施礼,笑容满面。表示自己刚到袁英村子里来,以后打算在这里常住,在买到房子定居下来之前,希望袁英能收留她一段时间。
袁英一挥胳膊同意了。
倒不是她滥好心,而是这是个熟人,两人关系还不错。
当初在玉门关的时候,朝廷要联络西域诸国共同抵御匈奴,大康使者西出玉门,越过茫茫黄沙,与西域诸邦建交,其中有一个使者,就是这个稚嫩的小伙子。从袁英担任玉门都尉开始,到西域大都护结束,迎送过好几任使者过玉门关,每一次都有这小子。后来,他也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副使,成长为西域诸国的主使。
后来,小伙子在袁英家里住下来,再后来,小伙子和袁英一起建了栋新房子,两人一起住了进去。
素光撑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人是不是特意追到袁英的故乡,追求她的啊?”
伏历点头:“当初在玉门关共事的时候,他就喜欢上袁英了,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向袁英表白。直到袁英卸甲归田,他也未能将情意表达出来……后来他总算想通了……不过他还是去得晚了些,若是早去些日子,袁英八成不会嫁给那个土财主,也就没被休什么事了。”
素光点头,想着不管什么样的女子,世上总有一个最适合的人在等她。素光撩撩眼皮:“是不是你支招儿,让他去故乡追求袁英的?”
伏历一顿猛咳,在素光炽热的目光之下,心虚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