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光坐到旁边小凳子上,问许氏是什么事儿。
许氏:“三叔家里不是有个侄儿在衙门里做文吏么?专门给犯人写状书的,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惹了几个同僚不痛快,那几个同僚就在县令面前多说了他几句,说他收受贿赂,故意无中生有把犯人的罪责写得又臭又长,造成误判。县令一怒之下就把人投入大牢,听说过段时间就要流放了,他家人舍不得骨肉分离,求到你三爷爷那里,你三爷爷今儿上午找到我,问我们在家县城做了这么久的生意,有没有什么门路捞一捞人。”
许氏补充说:“那孩子确实收了点贿赂,可若说他有什么坏心眼儿,非要致人于死地也不至于,流放十几年实在太重了些……”
许氏的意思素光听懂了,许氏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见人受苦就想上前拉一把,何况这还是本家的侄子,然而对于素光来说,这人其实跟她关系不大,论起亲戚来都远了好几房了。素光瞟了瞟伏历,当下只说后头想想法子,就和伏历两个进到屋里。
外面凉飕飕的,素光进到里间加件衣裳,也给伏历拿了件厚实的新衣服出来,伏历坐在桌边喝水,另有一杯搁在对面,是倒给素光的。伏历穿上外衫,问素光许氏提的事情她怎么想的。
素光直知道伏历若肯动动嘴皮子跟张县令提一嘴,张县令回到县衙转头就能将人放出来,她们一家子虽进了县城,到底和村里的宗族没有断联系,说到底还是同宗同族,族人有难,找上门来是该帮一把。素光还是问伏历:“这事儿麻烦不?”
“不麻烦,只要你愿意救。救了这人,上官德就欠咱们家一个大人情,以后有他们还人情的时候。”
素光也是这样想的,她们家现在看着是阔了些,以后指不定啥时候就需要甜水村同宗的兄弟姐妹帮衬。下午伏历跑了趟县衙,晚上人就给放出来了,据说不流放了,但衙门里这晚碗饭也吃不了了,不过总比流放好。人一出来,上官德就领着人上许氏这里来道谢。
许氏自不好受他们的谢,一个劲儿推说都是素光在活动,她只是动动嘴皮子,素光本来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但她不能供出这是伏历在背后使力,遂只好将上官德嘴里蹦出来的“神通广大,人缘广泛”等一系列溢美之词认下。
上官德对素光的态度很是热络,没有丝毫族长的架子,满满都是看有出息子弟的长辈的热情,把素光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半句话没提从前许氏一家子落魄的时候。
其实上官德在夸素光的时候,心里也有点泛酸,这么能干的后生,怎么不是男子呢?若素光是个男儿身,上官一族还愁不能发达么?怎么着也能带着族中子弟在县城,府城闯一闯吧。这几日上官德逗留在县城,闲逛之余,见识到时锦阁的生意有多兴隆之后,心里的遗憾潮水似的一阵一阵涌。
不过他看过伏历一眼之后,心里又好受不少。
素光家里的事情没有向外声张,除了许氏,连张荷娘都是一知半解,更别提上官德了。上官德就想,素光虽是个女儿身,但她不是招了个赘婿嘛,还是上官家的人,有点什么事情也只能上官家的兄弟叔伯给她撑腰,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扯一把上官家的子弟也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上官德就把那个刚从牢狱里捞出来的后生叫到素光跟前:“论起辈分,素光还得尊称你一声小叔,可你做的事情委实让人失望,大好前程丢了不说,还差点连累你老婆孩子跟你去岭南,北郡那些地方受苦,这次要不是素光,你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快给你侄女儿道谢。”
说是后生,其实这人年纪得有三十出头,腮络胡一大把,被上官德当孙子似的训,脸上很不好看,要不是素光推脱得快,还不好收场。素光推说自己不过是尽了点绵薄之力,当不得谢,若收了这声谢恐要折寿。上官德又训了那后生几句,让他长好这次教训等等,后生唯唯诺诺点头。
直到月上柳梢头,上官德两个才离去。回到房间一关上门,素光就扶着腰捶着背抱怨:“片汤话一说说半宿,也不来点实际的,真金白银送上来多好,难不成担心银子咬我们手么,空手来这也忒小气。”
伏历知道素光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爽爽嘴,不是真的眼馋别人那仨瓜俩枣,不过前半句话听着还是觉得好笑:“这就嫌累了?若是三亲九戚都来了让你接客,你怎么受得了?”
素光一时没反应过来,掰着指头认真数了数:“还好我家亲戚少,你家……”说不下去了。
伏历瞅着她觑眼笑。
素光咳嗽两声找场子:“我今儿个就是累了,放在平时,管他来多少人,都能给招呼清楚了。”
伏历走过来搂住她:“怎舍得让你劳累,我家里亲戚就我一个,把我伺候好就行,旁的不用管。”
素光直觉不好,下一瞬就被伏历抱上了床,素光用手连连拍他:“还没洗漱呢胡闹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唇就被伏历低头用嘴封住,含含糊糊的声音从伏历喉头发出来:“忙完了再洗漱也不迟。”
素光力气没他大,好说歹说拗不过,只得作罢。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不出半月的功夫,上官德又登了素光家的门。上官德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好几个上官家年轻的媳妇儿和小伙子,据说都是素光爷爷那一辈堂兄弟的后人,说是要来给素光的时锦阁帮忙。
素光有些膈应。
早当初怎么不来?
那时时锦阁刚刚有个院子雏型,一应人手,织机都缺,是素光咬着牙慢慢招人,慢慢买织机,一匹布一匹布地织,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时锦阁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这时候上门来,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是看她发达了,想来蹭点好。
素光心里不舒服,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打着帮忙的幌子上门的,不是白吃白住蹭吃蹭喝来了,人家好意上门,她若冷脸赶人走,那是她的不对。素光没赶人,她想到明年的一桩大事,还真需要同宗兄弟的帮忙呢。
素光就说:“这些嫂嫂姐姐妹妹们我倒是能帮着安排,时锦阁要扩大一番,正缺人呢,若是嫂嫂姐姐妹妹们会女工会织布,那再好不过。几位堂兄堂弟目前能安排得不多,时锦阁的活儿就是那些,前头招了三个小厮够忙的了,不过大家伙儿若是等过了年再来,正有一桩极好的差事等着,那时候赚头也更大些。”
众人听素光这么说,心里都很高兴。现在已是初冬,翻过年就两三个月的功夫,说来也就来了,有什么等不得的。上官德回甜水村后狠狠向族人宣传了一波时锦阁的生意有多红火,每天日进斗金,说得大伙儿都很眼红。素光家在甜水村就是个传奇,当初这家子过得可比村里大多数人都差,也没见她们家有什么了不得的手艺啊,怎么不到两年的功夫就发家了呢?连县令大老爷都得给她们家面子,这得是在县里混得有多好!
一群人心里痒痒的,当上官德说要把自家孙子送到县城里去历练几年,开开眼界的时候,就有几家年轻后生找上门来,说要一起去,上官德欣然同意,然后一股脑到了素光这里。
众人得了素光许诺,大多都心满意足回去了,只有两个年轻媳妇儿,等不到明年开年,现在就想干活挣到钱,素光就先把她们安排在绣坊里,让跟着适应一段时间,工钱照给,主要是看能不能做下绣坊的活儿。
那两个年轻媳妇儿感动得痛哭流涕。她们跟别人还不一样,别人是抱着赚钱的心思上县城的,她俩是家里男人待她们不好,揣着跟家里决裂的心思上县城来赚饭碗的,若是素光不收留她们,她们就无处可去了。因此这两个在绣坊学得格外认真。素光那边的小院子住不下人了,素光干脆直接在绣坊大院子这边,腾出个房间来,抱了几床被子和一些日常用具过来,让她们暂时住这边。同时心里琢磨着,开了年再去盘个大院子用做绣坊场地。
渐渐的,一天冷似一天。
小院子里的枣树秃光光的时候,正是腊八这日。
腊八节是要吃腊八粥的,许氏头天晚上就吩咐好丫鬟婆子,把熬腊八粥的食材准备好,到了这日,一大早她就起床,洗漱过后亲自熬起粥来。腊八过了,没几日就是过年了,因此这腊八的氛围,其实离过年的氛围也不差什么。
许氏在厨房里忙着熬粥,素光穿戴好有毛绒围领的冬衣,哈出团团白雾,走到院子里看水缸沿上头天晚上结下的冰棱,她还感概今年的冬天只有去年一半冷,忽然就听到外头长街上传来又响又急的马蹄声。
伴随着一声嘹亮而抑扬顿挫的:“御旨至——”
寒霜笼罩的清晨,整个清渠道县都被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