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都上马车走了,张荷娘还没缓过劲儿来,伙计递过来一杯水,咕噜几大口喝下,她才觉得魂魄归了位。
这桩生意,她是谈成了还是没谈成呢?
张荷娘晕晕乎乎的,她也说不出来谈没谈成。只是觉得这位魏少夫人有些奇怪,没怎么看布料,十句话里倒是有八句在逮着她问素光。
不管事情办没办好,都得说给素光知晓。素光一回来,张荷娘一刻也等不得,立刻飞奔到她那里,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魏少夫人说东家你一回来,就让伙计通知她,她想亲自拜访你。”
素光惊讶:“我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能惊动人家少夫人亲自来拜见?这可使不得。”
“我也谦虚了两句,说我们东家回来后必定会先去少夫人府上拜访,那魏少夫人当即面色一冷说不必,我就奇怪了,她看着可不像平易近人的人,竟然肯放下身段来见咱们?”
素光端着茶碗,想了想:“这个魏少夫人,就是先前害了赵叔的那两人的主家吧?莫非她见着咱们心里有愧?”
“今儿个在店铺里,她可提都没提这件事。”
“那就奇了,若是真觉惭愧,也该找佑哥儿去,给人家孩子道歉,找我有什么用。除了想见我,她还说过什么?”
“其他的,就是问东家你是何方人氏,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我都一一照回了,没觉得有何不妥。不过,她身边有个丫鬟,倒是说了句‘真巧,这家店也叫时锦阁,跟咱们家重名儿了’。魏少夫人还拿起我们新出的软青罗锦看了又看,不过那表情不像喜欢,倒像,倒像震惊,对,就是震惊。”
听荷娘这样说,素光也是云里雾里。但她还挺想会一会这位少夫人,不说别的,对方身份尊贵,听说还能给皇室选料子,自家布料若能入了少夫人的眼,搭上这条线,也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没过几日,素光就等到这个机会。
张县令着人递了帖子过来,请素光去茶楼吃茶。当然请的不只素光一个人,清渠县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丝线丝绸布料成衣商人都请到了,前去切磋技艺,美其名曰赏锦会。素光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还是因为她折腾的时锦阁有些名气,才接到一张贴。
她和伏历带了两匹新出的软青罗锦如约而至。然而到了才知道,这个赏锦会,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方便皇商魏氏的人,选出最精美的丝绸锦缎,上贡皇室,结局自然不言而喻,当地的蜀锦商人夺得头筹。
素光心中暗暗失望,然而看到那位代表魏氏出面的魏少夫人时,失望慢慢转为震惊,随之化为不甘,怨恨和蒸腾而上的怒火。
上,官,云,瑶。
素光坐在末席,周遭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觥筹交错的声音化作遥远的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她看着最前方那仪态万方的女子,她的笑容那样甜那样美,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把她围在中间。
她早该想到的,魏家的少夫人,时锦阁的名字,为皇室选御用织布,还一个劲儿打听她的消息,不是上官云瑶还能是谁?!
命运的齿轮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前生今世,又把你转回我的身边。
素光一遍遍咀嚼着上官云瑶的名字,整个人仿佛泡在黄连水里,喉头苦到凝结,两世心酸只能从眼睛里奔涌而出。幸好她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失态不得,假装喝茶举起衣袖挡脸,悄无声息把眼泪擦了。
坐在她旁边的是卖棉花棉布的老唐,素光曾从他手里收购过毛毡,老唐问她:“上官娘子,你脸色很不好啊,莫不是病了?”
素光捂着胸口,惨然一笑:“是有些不舒服,我就不奉陪各位了。”
她起身离席,冷不防被人叫住:“上官娘子这就要走?”上官云瑶缓步走到她面前,笑容温婉,“适才忙着应酬,都没和妹妹好生说过话。说来真巧,我和妹妹竟然同名同姓呢。”
素光答:“是啊,真是好巧。”你这个剽窃别人名字和人生的小偷。她没有剽窃别人的名字,可她也不是从前的上官素光了,她再也不会拥有属于上官素光的人生。
素光又说:“从前偶然读到一句诗,‘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我很喜欢这句诗,就取了其中的素光二字做了自己的名字。”
上官云瑶面色一僵,素光就问她:“莫非姐姐也是因为喜欢这句诗,所以才用‘素光’二字做名字?我们还真是有缘。”
上官云瑶保持着得体微笑,她怎会知道上官素光为什么要用素光做名字,不过她既然代替了上官素光,自然只能使用她的名字。
上官云瑶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我看到妹妹铺子里那款名为软青罗锦的布料后,十分喜爱,不过说来不巧,妹妹那款料子我在青州的娘家已经出了,虽没有妹妹铺子里那样全面别致,到底是同款,我就不好再选妹妹的料子入贵人眼了。”
素光心里冷笑,那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清楚它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有什么奇怪的,你这话不就是怀疑我偷师了么,可惜,你没有证据。素光强撑起精神跟她做面子功夫:“区区贱料,竟能入得魏少夫人的眼,着实叫我受宠若惊,软青罗锦的料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绣坊里的姐妹们都出了大力气。”
上官云瑶还想旁敲侧击一下时锦阁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可素光实在不想跟她多说,道声告辞就往门外走,一些认识的生意场上的朋友纷纷拱手相送。上官云瑶看着素光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她吗?
不,不会是她。
虽是同一个名字,年龄也相仿,但分明是两张面孔。
她亲眼看着上官素光断的气。
她亲眼看见上官素光的尸体被封进棺材,埋入黄土,现在只怕早就烂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不过是个同名同姓又有些小聪明的村姑罢了。
上官云瑶很快就释怀,心道自己太多疑了,听见张五说了几句就如临大敌一般,还专程跑一趟时锦阁,实在太看得起这小小村姑。
素光头重脚轻走出茶楼,满脑子都是上官云瑶的音容笑貌。这张她厌恶的,愤恨的,想撕烂的脸。
同时也在想,上官云瑶特意去了趟时锦阁,这么重要的场合还专门跟她说话,恐怕已经怀疑起她的身份。
她不怕,她现在这张脸和前世的脸截然不同,前世的她瘦弱苍白,这张脸却圆润红润得很。再就是许氏和芸香,连许氏和芸香都相信她就是上官白蕊,上官云瑶就算去查她的生平,也只能查出这些来,这些关系都是真的,由不得上官云瑶不信。
天上飘起雨丝,素光魂不守舍,撞到人也不知道道歉和避让,被那人生气一推,眼见就到仰倒在地上,幸好伏历一直跟着她,伸手把人抱住了,半跪着扶她坐下来。
素光反手抱住伏历的脖子,就这么直愣愣坐在街上,不愿起身。
伏历莫名其妙,素光不过去参加一个赏锦会,去的时候兴高采烈,精神抖擞,怎么出来就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问:“可是有人欺负你?”
素光把头埋在伏历颈窝处,伏历能感受到她在点头。
伏历耐着性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有人害死了我,害死我全家,还冒用我的名字,占用我拥有的一切,我是不是该报复她,让她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伏历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动作,杀意从眼角泻出:“是谁?”
素光没说话了,只是紧紧抱住伏历。
伏历轻轻拍着她的背。
或许是受打照顾和安慰,或许是真的很信任伏历,素光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压抑两世的泪水如决堤的滔滔黄河,一哭就收不住了。
伏历只是无声陪伴着她,任由她发泄心中的痛苦,丝毫不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待素光累得晕厥过去,伏历才抱起她回时锦阁。
这就是你的秘密,你的面具?
你果然不仅仅是旁人看到的上官素光。
你的智慧算计,你的胆识谈吐,绝不是一个连镇子都没出过的村姑能拥有的。
谁家的村姑敢在风雪天出门卖毛毡?
谁家的村姑想也不想就能拿出一种又一种新的布料样式?
有人杀过你,害过你全家,冒用你的名字,偷窃了你的人生。
这人是谁?
如果她还活着,我帮你杀了她。
如果她死了,我就把她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上官素光,你又是谁?
尽管伏历尽可能快地把素光送回来,还是免不了淋雨,素光还好,被伏历护在怀里,淋的雨不多,伏历真是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许氏一见这情况,来不及多问,让他赶紧把素光放到床上然后回去换身衣服,当心受凉生病,她则去街上请个大夫回来。伏历轻柔地把素光安置好,抚上她脸颊的手指满是温柔缱绻。
另一头,上官云瑶处理完赏锦会的事情,刚回魏府坐下没多久,底下人就来回报说张五小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