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尸?一屋子人吓得不轻,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八成是衙门弄错了,他们家里几口人都在这里,并无人出事。伏历去开门,素光跟在后头。门一开,外面那身着衙役差服的人就嚷嚷起来:“赶紧的,跟我走!”今儿个白天落了那样大的雨,还算凉快,可这人却满头满脸都是汗,衣领都浸透了。
素光看他急吼吼的,现在解释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索性跟着到衙门去一趟,不过费些腿脚罢了。
许氏跟出来也想去,她寻思着,如果衙门没有弄错,那只有可能是上官庆生家里哪个出了事,可上官庆生在大岭镇啊,离县城里两三天的路程呢。
素光也想到这一层,上官庆生家里除了上官吉那个讨债鬼,还有谁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连衙役都惊动了。她劝住许氏:“娘莫要担心,我和伏历去一趟就成,不管谁死了都给他安排妥当了,很快就回来。您就在家里陪着芸香,她小孩子家家一个,听到什么死人,认尸的话,今晚上估计要吓得睡不着。”
许氏一想也是,就转身给他们两个拿了两把伞让带着。
素光伏历两个跟着衙役来到衙门,大堂内烛火摇曳,正中央果然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跪了个小小的人儿。素光看到这一幕就懵了:“佑儿?”
跪在尸体旁边的人正是赵佑。他此时的模样狼狈极了,满身污垢,衣服又脏又破,头发如一蓬乱草扣在脑袋上,右耳朵后面还秃了一块,似乎被是被巨力扯下,露出鲜红皮肉。他红肿着双眼,见素光和伏历走进来,抬头看了几眼,很快就缩成一团。
“那这是?”素光视线落到白布上,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领着两人进来的衙役把白布扯下来一角,露出死者的脸,果然是赵安顺。他的死状极其可怖,脑袋凹进去一块,整个脸看起来都变形了。
素光吓得往旁边伏历面前一躲,却发现伏历的表情颇为镇静,既不害怕,也没什么悲伤。素光很快想到旁边还有个孩子,她这样做不合适,遂强行克服心中恐惧,把脸转回来。好在衙役已经把白布盖上了。
素光走到赵佑身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把他揽在怀里轻声安慰:“好孩子,素光姐姐来了,我们不怕啊。”
赵佑原本还在强忍心中悲痛,听到素光这样说,悲伤冲破最后一道微弱的防线,源源不断淹没了他,他大哭道:“我爹死得冤枉,他是被人害死的,我要为我爹报仇!”
素光轻轻拍着赵佑的背,任由他把痛苦发泄出来。衙役说:“这人是下午死的,大雨天赶路,运气背,被山道上的落石砸破了脑袋。还好这父子两个当时就在城外十里处,有路过的农人看到这孩子跪在草地里哭,就上前瞅了一眼,这才发现尸体,然后通知其他人报给我们官府,我们这才把尸体抬回来。确定了哈?是你们家里的?赶紧把尸体弄走入土为安吧。”
赵佑像只急红了眼的疯狗般大喊:“你胡说!我爹根本不是被山道上的石头砸破了脑袋,他是被人活生生推下山道摔死的!你们不辨是非,你们跟那群杀人凶手是一伙的!”
素光听到赵安顺的死另有蹊跷,神色严峻,掰过赵佑的脸,一字一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赵佑哭归哭,说话却清清楚楚:“素光姐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当时我就在边上,看得真真切切。”
县衙里没有张县令坐镇,只有一个姓王的捕快头儿,王捕快呵斥他:“胡说八道!若有人故意杀你爹,他们为何不把你也杀了灭口?”
赵佑咬牙:“那伙人把我爹推下去,看到我爹不动了马上就吓跑了。”
王捕快又吼他:“你这小孩儿,分明是失心疯了,张口就胡扯!你的话怎么能信!”
素光听他们两个你一眼我一语,听到现在也没听明白前因后果,她抬手示意王捕快不要说话:“官府办案,总要让人把话说清楚,我弟弟说他知道事情起因经过,难道你们就不许他把话说完?如此一来你们不就只听信片面只词么,这跟妄下断言有什么分别,怎能办好案。”她安抚赵佑,“别怕,你慢慢说,我们都在这里给你撑腰。”
王捕快听着这话心底冷笑,撑个屁的腰,这大晚上的,别人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连县令老爷都在家里抱着美妾亲香,就他这苦命的捕头为这些死人的事情四处奔波。他早就烦透了,只想快点了结这事早点回家躺下。
赵佑得了素光鼓励,镇定了一些,讲起事情经过:“村里先生说我读书读的好,有机会考秀才,我爹听了很高兴,就说要带我进县城,把我送到县学里去。我我们坐牛车进的城,在道窄的地方和一伙儿乘马车的人撞上了,我爹主动把牛车赶到野地里给他们让道,可对方明明都过去了,又转过头来嫌我们让的道不够宽敞,说牛车的边缘刮坏了他们的新马车,让我爹赔。”
马车上下来的那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指着赵安顺的鼻子就骂:“你知不知道这马车值多少银子?这可是魏家的马车!就你们父子俩这穷酸相,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赵安顺走街串巷多年,很有眼力,见对方衣着华丽,非富即贵,不是他这种小人物惹得起的,当即低眉顺眼道歉:“大爷,我们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天气太坏了……”
“我不管!要是少夫人看到心爱的马车成了这幅模样,定会生气,赶紧的,赔钱!一百两银子!这马车要重新上一副好漆!”
“这,大爷,我们真的没钱啊,我带着儿子到县城里去,其实是指望投奔乡邻混碗饭吃……”
“不是要投奔人么,去找他们借啊!把你儿子扣这儿,什么时候拿银子过来,什么时候把儿子还你。”
“大爷,别这样,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年轻人和马车夫一起来拉赵佑。赵佑听到他们的谈话,气得不行,拼命反抗的同时怒道:“你们说我们的牛车让得不够宽敞,把你们马车刮坏了,怎么不说你们你们的马蠢不会拉车,那么宽的道儿不走,非要往我们牛车上撞?”
那马车夫横眉冷对,一用力扯掉赵佑头上一束头发,赵佑疼得哇哇大叫,赵安顺来护儿子,不知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动的手,用力一推,赵安顺就顺着湿滑的草皮滚下去了,脑袋磕在一块锋利的岩石上,当时就没了气,眼睛瞪得老大。
“爹!”整个山道上弥漫着赵佑撕心裂肺的痛哭。
而那两个背上人命的人呢,见状不好奔上马车跑出老远,连牛车带牛都吓没了,只有赵佑一个趴在雨地里哭。他从山道边上滑下去,摸到赵安顺身边,试图把父亲摇起来,试图把爹的尸体背起来,可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根本办不到。后面的事情正如衙役说的那样,是过路的农人发现了他们,才联合其他人把尸体送到官府。
赵佑咬紧牙关讲完事情经过,王捕快和其他几个值夜的官差却听得哈欠连连。
素光给赵佑擦干眼泪:“那伙跟你们动手的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么?”
赵佑摇头:“他们好像是什么魏家的,我不知道他们名字。但我记得他们的脸,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能认出他们。”
只知道姓魏啊,那这事儿有点难办,天下姓魏的人何其多。
不过总要试一试,一条人命,不能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素光问王捕快:“清渠县有几乎姓魏的大户,可否把他们家主事人都找来,查一查这个事?”
王捕快一听就火了,什么人呐这是,敢安排起他来了,当即脸一冷:“你是官差还是我是官差?你办案还是我办案?我都跟你们说了,这人就是不小心跌死的,你们非要跟我较劲儿,你知道动员县里那些大商贾要费多少人手吗……”
伏历出声打断他:“不必挨家挨户去查,事是今天下午出的,就在县城外十里处,那两个人犯下人命后心慌意乱,要跑路只能往清渠县跑,找城门口管事的查一查今儿下午有哪些人是乘马车进城的又姓魏的,自然水落石出了。”
王捕快垮着一张脸:“我连这点脑子都没有,需要你教我做事么?早查过了,没这个马车,没这两个人。什么马车什么让路,分明是你这小孩胡说八道!赶紧的,带上尸体快滚!我为你们的破事儿忙进忙出这么久,难道我会骗你们害你们吗?再说,你们除了相信我还能信谁?难道想让县令大人为你们这点子破事儿操心?走吧走吧,都回去吧,回家好好过日子去,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快走吧。”
以往只要这么一说,摆出一副不耐烦又十分笃定并且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这些贱民十个有九个会信,不再反抗,那这事儿就结了。然而这次,王捕快说完了,却感觉一双冷冽的视线直勾勾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寒毛倒竖,心跳都快了半分,就像有一把尖刀,悬在他的喉咙上,尖刀的主人正审视着怎样下刀。
他一回头,就对上伏历冷峻的脸,王捕快活生生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