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凝结了水珠,一滴一滴沿着车架往下滴落。
黑暗中的马车不知道停了多久,车前的少年一直跪着。
少年挺着后背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一副顺从模样,看那背影倒是有几分倔强和委屈。
宋恭立在原地,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神情有些古怪。
一名护卫从身后上前来,在宋恭身边低声禀道:“没找到人,但在荆棘丛里找到了这个。”
护卫递出个东西,那是衣服一角,上面还有新鲜的血迹,像是有人穿过了荆棘丛,留下的衣服碎片。
宋恭皱眉,拿起这衣角略微摩挲,布料粗糙,不是身份富贵之人会穿的,难道就是娇蓉蓉在等的那个小厮?
他来到车厢前,轻轻叩响了一下车门:“姑娘,另一名小厮可能已经潜逃了。”
卢蓉还未开口,跪在地上的陆温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跪着往前行了几步,高声喊道:“不可能!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他为何会丢下我?”
卢蓉见他如此配合,便在车厢里故意出声:“莫不是觉得我日日让你们操练怕苦,所以跑了?又或是觉得我离开了谢府,你们没了靠山,便想着另寻他主?”
陆温立刻又换上惊恐的神情,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会的!哥哥一定会来找我的,他可能是迷了路。”
卢蓉发出一声嗤笑:“迷路迷到荆棘丛里去了?”
被她这样一问,陆温声音也小了几分,似乎也没那么笃定了:“这不一定是哥哥留下的东西!求您再等等,我哥哥一定会来的!”
宋恭见他们这般对话,像是真的在争执,也没有怀疑,只是略微觉得有些奇怪,皱眉道:“娇姑娘,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得尽快走。”
卢蓉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几个呼吸时间才反问:“一个时辰到了否?”
宋恭回头看了身后一个护卫,那护卫道:“还剩一刻钟。”
“既然还有时间,那便继续等着。”卢蓉只想拖延一时算一时。
宋恭眼神变了变,有些许为难,他看向身旁那名禀报的护卫,使了一个眼色。这护卫忽然上前,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重重一甩缰绳,驱动了马车:“驾!”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前行,卢蓉险些没有坐稳摔倒,大惊失色:“你,宋恭!你要干什么!”
宋恭翻身上马,跟着疾驰而去的马车,目不斜视道:“二爷让我等护卫姑娘,自然以姑娘安全为重。姑娘若要惩戒下人,等到了别庄姑娘自行处置便是。”
卢蓉抓住车身,得以勉强稳住身形,怒骂:“混账!谢卿白说了,你们日后都是护卫我的,自然要听命于我!我让你停下!”
宋恭哪里理她,继续命人驾车,甚至拍了下马,跑得更快了。
卢蓉气不打一处来,心底暗道:这宋恭还真是沉不住气,她原以为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
重新定了定神,卢蓉故作怒骂,大声嚷嚷:“谢卿白原还说可以护我庇佑我,如今我脸你们都指挥不动,那为何还要跟他走?我自己回谢府便是!”
她掀开车帘,整个人都探出,几乎要跳下去,宋恭忽然一跃入了车厢内,抬手制住了她:“姑娘还是乖乖坐着好,等到了别庄,随你处罚我便是。”
他动作虽强硬,但还算知礼数,卢蓉眉眼没有惧色,反而冷笑看着宋恭:“是吗?”
她猛地抽出头上发簪,抵在脖颈下,力道极重,几乎要陷进肉里,嘴角挂上一抹讥讽:“你敢带一具尸体回去?”
宋恭沉下脸,果真不敢再轻举妄动:“姑娘千辛万苦离开谢府,不会想着送死。”
卢蓉冷道:“你倒是同你二爷一样,觉得我惧死,便能拿捏住我。”
卢蓉发簪缓缓移上面颊,眼看着对面男人瞳孔骤缩,她笑道:“但如果我毁了这张脸呢?谢卿白如何对我,你应该很清楚吧?他一直都想得到我,若我毁了这张脸,你觉得他会如何?”
宋恭一瞬间迟疑,他确实知道谢卿白对娇蓉蓉的在意和占有欲,若是娇蓉蓉的脸受了伤……
就在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卢蓉猛地推开他,纵身一跃,径直跳下马车。
“陆温!”卢蓉高喊一声。
只见一个少年腾空而起,一把抱住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卢蓉,卢蓉也当即搂住他的脖子,稳住身形。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年飞快转身逃去,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应时间!
树林草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时轻时重,但全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少年身材纤细,却在这段时间练出了不错的体格,粗布麻衣下是紧绷的结实肌肉,手臂抱住卢蓉,仿佛轻得像抱一只小猫儿,半点吃力模样都没有。
卢蓉俯身在他耳边,略微催促道:“往回跑,要快!”
陆温耳尖微微泛红,脚步却更快了:“嗯。”
“追!”
身后,宋恭一声令下,十几名护卫立刻追向二人,如星辰一般飞速划过,消失在黑暗中。
……
黑夜如墨,林中一切都是朦胧的、似乎并不真切。
卢蓉看不清前路,耳中充斥少年的急促喘息声,其中也夹杂着些许追赶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温不敢走大路,抱着卢蓉一直从田埂或小径里穿梭。这些路马匹无法通过,追兵也只能徒步追赶。
有几人埋伏在大路上,远远看见他们两人从边上的小径穿过,立刻冲过来要拦下他们!
陆温直接抽出匕首抵抗,只将人击开,不作过多纠缠。
他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带着卢蓉逃回洛都!
在他怀抱中,卢蓉几次回头看向后面:她发现在黑暗中出现的护卫越来越多,乌泱泱一大片,颇为压迫!大约估算,至少有二十余人!
这个数量比当初赤水镇外遇到的马匪人数少一些,但这些人是否也是其中假扮马匪的人?
在这么一个瞬间,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就在卢蓉想着时,突然听到一声哨声,前方突然涌出了十几人,直接拦住了卢蓉和陆温的去路。
包围他们的人数一下子增多到了三十余人!
陆温被迫停下脚步,将卢蓉放了下来,两人靠到一棵树后作掩护。
宋恭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眉眼中有着暗藏的杀意,但这杀意是对着陆温的:“姑娘,二爷希望您能安全抵达别庄。”
卢蓉胸腔里的心砰砰乱跳,她强装镇定,环顾四周:“这么多人,当初在赤水镇,应该也是这一批吧?”
宋恭心中咯噔一声,只道她实在是太聪明了,但面色没有变:“什么赤水镇?”
卢蓉眯起眼睛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不用装了,当初杀了丰将旻的就是你和谢卿白,那些在赤水镇外的马匪也是你们安排的人。你们想伪装成马匪劫杀,可是没想到我和丰将旻坠入水中后逃回了赤水镇。”
宋恭依旧面不改色,说着早已在心中想好千万遍的借口措辞:“姑娘误会了,姑娘在赤水镇出事时,我与二爷都在府里。”
卢蓉冷道:“宋护卫真会说笑,马匪出现的时间,我问过府上的下人,宋护卫并不在府里。”
宋恭略微握紧握剑的手,往前一步又退了回来,似乎不准备再与卢蓉周旋下去,扭头命令周围的人:“将姑娘带上车。”
见那些人迅速往自己这边靠拢,卢蓉立刻后退一步:“陆温!”
陆温握着匕首挡在卢蓉面前,虽然身板并没有那些壮汉高大,但气势一点不弱!
宋恭眼中闪过嘲讽,故作阴阳怪气道:“不过一个小厮,怕是护卫不了姑娘。”
他这句话刚说完,身后突然有箭嗖嗖声传来,破空之势骇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恭一瞬间转身抬剑格挡,周围已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最外围的一批护卫相应中箭倒下。
砍下几箭后,宋恭看到四周无数火光出现!
有人过来了!而且人数不少,远远比他们这批人多得多,这些人手里握着火把围上来,团团将他们围住!
“哥!”
光影绰绰,卢蓉和陆温眯起眼睛努力去看,终于看到那些火把中,站着熟悉一人,是陆翎!
除他以外,人群中还有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络腮胡、身形彪悍,却穿着一身华服。
男人缓步上前,朝卢蓉一拜:“多谢娇姑娘替我侄儿设局,捉拿犯人。”
这男人是丰将家在洛都的主事人——丰将雄!
他身边还站着当初在赤水镇出现过的丰将家管事。
这些都是丰将家的人!
宋恭浑身一震!丰将家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是……
他猛地转头,在火把的光影下,卢蓉缓缓站出来,火光打在她的侧脸,朦胧上了一层淡淡光辉:“丰将公子因我而死,我自要替他讨回公道。”
燃烧的火光里,宋恭看到了卢蓉的眼神。
这个眼神,坚定的,决绝的,充满了强烈的情绪。这个情绪仿佛将她与曾经那个宋恭所以为娇蓉蓉割裂开来,明明是同一具身躯,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心神剧震,难以置信地开口:“是你……你早就联络了丰将家的人……”
不,不可能,他们的人一直监视着丰将家,娇蓉蓉是什么时候联络上的?
宋恭喃喃开口:“我们的人一直蹲守着丰将家所有的商铺和住所……”
卢蓉看向他:“你是什么时候派人蹲守的?”
宋恭愣了下,下意识回答:“从赤水镇归来时便已派人蹲守。”
卢蓉眼神淡漠:“那在赤水镇时呢?”
宋恭整个人震住:“赤水镇……你在那时便已经联络上了丰将家?不,不对,即便那时联络上了,他们又是何时知道今日你要出城?出城的时间是今日早上才定下的。”
卢蓉答道:“谢公爷的生辰宴,自然有不少宾客来往。”
“不可能,所有宾客中并无丰将家的人。”
丰将雄眼神冷漠:“丰将经商多年,朝中官员里头自然有我们的人。”
自从卢蓉在赤水镇与丰将家联系上之后,他们便已经开始谋划寻找证据一事,但中途卢蓉忽然消失,双方断了联系。
直到后来卢蓉让琴姨娘身边的人送了东西到药楼,丰将家才得知卢蓉已经回了谢府。
谢卿白派人一直盯梢着丰将家在洛都的所有商铺,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便暂停了联络,直到后来一日卢蓉出现在了松雪酒楼。
松雪酒楼并非丰将家产业,但里面的松雪酒却产自檀州,是丰将家所供。
丰将雄便在那时再次与卢蓉联络上,卢蓉说出了关于当初将他们在赤水镇边围困的马匪一事,她想通过抓住那批假扮马匪的人,给罪归祸首定罪。
虽然时间无法确定,但卢蓉给了一个半个月的期限。
而这半个月的最后几天,正好是谢凌风的生辰日。
卢蓉自从回谢府后一直住在谢凌风院里,她稍有风吹草动谢凌风就会知道,而谢卿白要将她顺利送出城,只有选在这人最多的生辰日当天。
丰将家早已派了在朝中相熟之人进了谢府,并且在傍晚的时候,与卢蓉联络上。
卢蓉将确定的时间告知了丰将家,丰将家调动所有能调动的镖师和人马,蹲守在了四个城门外。等卢蓉的马车出城,他们便能知道她走的是哪一个城门、哪一条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所有人马便全部汇集到了那道城门下。
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直到这最后一刻,他们才将宋恭和所有人一网打尽。
卢蓉安排陆翎返回搬救兵,并非是让他回谢府,而是让他警醒丰将家的人。
但陆翎和陆温两兄弟是通过谢家找来的人牙子采买下来的,她并未完全信任他们,所以没有全盘托出她的计划,以此当陆翎赶到城门时发现城门已闭,恐无法完成任务,几乎崩溃。
立在原地的宋恭第一次露出了震撼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娇蓉蓉只是一个空有美貌、一无是处的愚蠢女子,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所有的谋划都是由她所起:“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马匪一事也是二爷所为。”
卢蓉微微垂下眼眸,眼中有闪过一丝哀伤和愤怒,再抬眼时只剩下了冰冷:“从你拿出那结缨时,我便知道。”
宋恭自嘲一笑:“我真是小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