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在黑暗的街道上,两侧店铺多数都已关门谢客,也就零星那么几盏屋内的灯亮着。
洛都亥时三刻关闭城门,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少,少数几人行色匆匆,急着回家,也不甚在意从自己旁边路过的是谁。
马车加快了速度,在城门最后闭门前驶出了洛都。
马车内,卢蓉小心掀开一角窗帘,往后方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陆温、陆翎,你们二人进来。”马车还在进行,孤独一影,仿佛被黑暗吞没,卢蓉整理好衣裳,出声喊道。
陆温和陆翎进到了车厢里,恪守本分地待在靠门的地方。
卢蓉放下了车帘,压低声音问道:“陆温,你刚才一路跟着,确定车队是往十里坡的方向吗?”
陆温脑海回闪过黑暗中行进的路,有些不确定道:“似乎是,只是天色太暗,看不清路。我一直记得,马车出城后便左拐进了小路,一直前进到现在,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应该是十里坡的方向。”
卢蓉皱了皱眉:“十里坡应当有个石碑,从洛都出城后到十里坡,大约一个时辰左右。”
略微沉思片刻,她看向陆翎,吩咐道:“陆翎,你寻个机会下车区去,届时假装迷路没有跟上车队,远远跟着我们,车队如果再行半个时辰还没有到十里坡,你便不必再跟,立即返回洛都求助。”
陆翎看了陆温一眼,后者也看向了他,他有些担心,犹豫再三:“若我返回搬救兵……在追赶车队恐来不及。”
卢蓉自然明白他在顾虑什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开口给他承诺:“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拖延。”
陆温也对他轻轻点头,陆翎这才应下。
随后陆翎从车厢出来,马车边上跟着的其他人立刻看了过来。
他捂着肚子,假装要出恭,说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们先行,我稍后会跟上。”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要说什么,便自顾自地钻入了一旁的小树林里。
车队外的几个人看向那边一会儿,却无人跟上去查看,对他不甚在意。
马车没有因此而停止,继续前行,在夜色中一路奔波。
大约又前行了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周围悉悉索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卢蓉掀开车帘看去,视线并不好,只能隐约判断出——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许多人,护卫在了马车周围。
这些人皆看得出都十分训练有素,卢蓉心中比对他们与当初赤水镇附近遇到的马匪是否相似。
人群中有火把的光微弱照射,一个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马车旁。
卢蓉面色一僵,这人是宋恭!
看来谢卿白当初将他逐出谢府只是权宜之计,他依旧在为他办事!
宋恭似乎并不意外卢蓉此刻脸上的表情,他装作恭敬模样朝卢蓉行礼,但骨子里却是一副公事公办做派:“娇姑娘,我奉二爷之命,护您前往别庄。”
卢蓉嘴角微微抽动,故意道:“我以为宋护卫已经成婚安家了,怎么还在为谢二爷奔波呢?”
宋恭早已领教了卢蓉一次手段,没有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承蒙二爷信任。”
卢蓉目光扫向周围,她想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十里坡,但四周太暗,并没有看到石碑。她想要拖延时间,便又道:“谢卿白何时养了这么多护卫?从前在谢府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倒是藏得深。”
宋恭拱了拱手:“二爷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娇姑娘。还请姑娘尽快随我去别庄。”
宋恭再三催促,卢蓉却没有丝毫要动的样子:“我有一个小厮走丢了,还没跟上了,且在这里等等。”
宋恭一怔,原本还想说什么,见卢蓉直接放下了帘子,已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皱眉片刻,想着暂且不能与卢蓉起冲突,只得应道:“是。”
周围安静一片,只有火把的火光在空中发出噼啪声响。卢蓉透过车帘照出的影子,看到宋恭带着那些人围在马车四周,表面上是护卫她,实则是将她看守在这里。
卢蓉微微敛下眸中的情绪,抬手对着坐在车门边的陆温招了招,让陆温伸出手来。
陆温不知道卢蓉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伸出了手。
卢蓉握住了他的掌心,柔嫩的指尖在他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很轻,却很痒,还有握住他手的触感格外温暖、柔和,陆温红了脸,强行忍下缩手的冲动:“姑、姑娘……”
“嘘。”卢蓉让他不要出声。
随后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了几个字:「这里不是十里坡。」
陆温读书过,知道她写的是什么,表情明显警惕起来,抬手小心翼翼在自己掌心写了几下回应:「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姑娘。」
卢蓉摇了摇头,继续写道:「陆翎应已返回谢府求助,你我在此拖延时间。」
车厢内的烛火微微闪动,卢蓉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脸上一双如墨的眼睛专注看着他,柔弱又认真。
陆温微微颤了一下心跳,用力点了点头:嗯。
卢蓉随后突然出声,声音尖锐,语气中充满怒气:“连个腿都捶不好,要你何用?”
马车外,宋恭一怔,倏然抬头看车厢,便看见一名小厮从车厢里被踹了出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不堪。
这小厮唇红齿白长得挺好看,此刻却战战兢兢爬起来,根本不顾自己浑身疼痛,立刻跪着磕头:“姑娘,求姑娘宽恕,我实在是担心哥哥,一时不慎失了轻重!”
宋恭猜,这就是娇蓉蓉招来的两个双生子小厮之一。
卢蓉从车厢门探出头来,指着他怒骂道:“你且在这地上跪着,跪够一个时辰!若你那哥哥能寻了过来,我便饶了你。若你那哥哥寻不过来,就当他死了!”
一个时辰?他们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
宋恭正要上前说话。
卢蓉瞥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威胁开口:“宋护卫,我在管教我的下人,你莫不是也想来多管闲事?”
面对卢蓉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宋恭停住了脚步:“姑娘,此去别庄还需数个时辰,我们还是尽快赶路的好!”
卢蓉故作根本不在意的模样,抱着胳膊,冷道:“我已经出了城,难不成还能在路上丢了不成?早去一个时辰晚去一个时辰有何分别?你若是不想替你主子办事,便趁早滚蛋!”
顶着她的怒气,宋恭依旧立着没动。
卢蓉恼怒起来,抄起车厢里的一个小摆件就丢了出去:“谢卿白还说你们这帮人是派了来保护我的,却连我的话也不听,那我何必留在这里,干脆回谢府算了!”
她就要下车来,似乎打算徒步走回去,宋恭一惊,立刻软了态度上前拦住她:“娇姑娘,还望恕罪息怒!我们的职责是护送您去往别庄,自然也会照顾好姑娘。”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好。”卢蓉依旧装作生气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回了车里。
如此一来,这车队便不得不在原地候着。
宋恭朝周围使了眼色,让人暗中悄悄去寻人。
不远处树丛,陆翎见马车停下后,摸索四周查看,发现周围一圈都没有看到十里坡的石碑,立刻意识到不对,悄悄回转身准备回城搬救兵。
却不料才离开一段路,发现主路上有两个护卫守着,他当即就躲了起来!
陆翎意识到这些人在搜索他,便不敢走主路。
他左右仔细看了看,看到边上有一个荆棘丛。
这荆棘丛能绕过主路。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即窜进了荆棘丛中,尖锐的荆棘顿时将他扎得血淋淋!剧烈的疼痛袭来,陆翎狠狠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吭声,继续往前绕去。
就这样在荆棘丛里走了一阵,他才爬回主路,顾不得自己浑身是伤和气喘吁吁,拼命回城去。
夜间的郊外除了寂静,还多了一丝阴森,能听到一些鸟兽之声,还有蛇爬过地面的悉悉索索声。
陆翎从前也养尊处优,自从家族覆灭,他与弟弟陆温被烙上了官奴烙印,永生永世都只能为奴……可他不甘心!他不怕苦不怕累,也不奢望自己能重回过去的日子,他只想带着弟弟摆脱奴仆的身份,能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独立的人。
而卢蓉,是他们的希望。
在她买下她的当天晚上,她就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我不需要你们一辈子伺候我。在接下来的日子,我需要你们听从我的所有命令,只要你们完成了我交代的事,我便放你们自由。”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陆翎浑身都是被荆棘穿透的伤,他咬着牙,不敢让脚步慢下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终于看到了洛都城门,可逐渐靠近时他却一下子注意到城门早已被关闭——完了,是宵禁!
他怎么忘了这一点,城门已被关上,他根本入不了城!
冷汗瞬间流淌而下,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前方“咔嚓”一声,有什么人影从城门周围的土坳里站了出来。
陆翎瞳孔微微放大,他看到发现城门外不知道何时出现了许多火光,一个又一个人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火把,竟是早已蹲守着的一批镖师和护卫!
***
谢府,席宴还在继续。
众人或低声耳语、或高声把酒言欢,席边还有琴师奏乐相伴,倒是一片欢声笑语。
席上,谢凌风环顾四周,发现娇蓉蓉已离了席,且一直未回。他微微蹙眉,目光看向了身边的周管事。
周管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派人去外面寻娇蓉蓉。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人在府里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娇蓉蓉。情急之下又问了一圈守门的人,从后门一名小厮处得知,娇蓉蓉在亥时从后门坐上了一辆马车,离了府!
这半夜三更的,外头即将宵禁,她就这样悄无声息不打招呼就离去,根本就不对劲!
周管事冷汗直冒,匆匆返回席宴上,趋步至谢凌风身边,硬着头皮小声禀报:“公爷,娇姑娘离府了。”
谢凌风表情徒然一僵:“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亥时左右,有小厮瞧见她坐上了一辆马车。”
谢凌风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桌上说笑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众人纷纷看向他,边上一名官员察觉到不对劲,小心翼翼问道:“公爷,怎么了?”
谢凌风将手边一杯酒灌尽用力,抹掉嘴角的酒液,沉声道:“我还有事要办,诸位先吃吧。”
谢卿白自送走娇蓉蓉后便返回了席间,他注意到谢凌风已经发现了娇蓉蓉失踪一事,为了拖延,便起身道:“大哥,今日是你生辰,主人翁怎么能先走呢?有什么事二弟替你去办。”
谢凌风眼神冷冷朝他扫了一眼:“这事你办不了。”
谢卿白袖下的手一紧,略微咬紧了后槽牙,脸上却还是笑的:“是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若有需要,大哥随时唤我。”
谢凌风不再不多言,抬步快速走出客厅,往外面走去。
周管事跟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谢凌风面色阴沉:“你确定她是上了一辆马车?”
周管事愣了下,快步跟了几下,立刻回道:“是的,听说是当时有个婆子引了她去的后门,后门有车候着,她上了车便走了。那小厮也不敢拦,以为是主子有什么事。”
谢凌风呼吸一下子粗重:“立刻派人去城里寻。”
周管事嘴皮子颤了颤:“可、可……如今已是宵禁……”
谢凌风直接无视了他,命令道:“牵马来!”
周管事赶紧吩咐后面跟着的人去牵马。
很快,马来了,谢凌风翻身坐上,衣袍翻飞,声音冷冽:“派人拿我令牌去洛都八处城门询问,若听说有马车连夜出城过的,都派队伍去寻,有娇蓉蓉身边的人出现,也立即禀报我!”
“是。”
谢凌风身影远去,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远去。
周管事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却突然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谢卿白,顿时头皮一紧。
周管事恭敬行了个礼,眼神略微飘忽,心虚开口:“二爷。”
谢卿白看着远处的夜色,又重新看向他,抱着胳膊,问道:“大哥去做什么了?这么行色匆匆的?”
对于主子的事情,周管事不好回答,只得咽了咽口水,道:“公爷遇到个急事,需要去办。”
如今的夜多了些许冷意,尤其站在谢卿白身边,更是觉得冷到骨子里去了,与他大哥的压迫截然不同。
谢卿白眯起眼,看着谢凌风远去的背影:“是吗?能让大哥这般情急的,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事……”
周管事尴尬地搓手,实在没有办法,随便附和了几声:“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