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出了谢府,坐着马车一路往韵衣坊去。
马车至章台街口附近,速度再次变得慢下来,前方便是洛都久负盛名的韵衣坊。
虽说是“坊”,抛开后头偌大的院子,前面是沿街的三层小楼,黄璃瓦顶、青石底座,飞檐流阁,比周边其他店铺更显金碧辉煌。
琴姨娘和卢蓉的马车一到,马蹄声逐渐停息,里面便有小厮快步出来相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是谢府的贵客来了,请这边走,东家已在里面。”
琴姨娘很吃客气这一套,满面笑容带着卢蓉进了门。
韵衣坊入门便是两侧竖立摆放的成衣样品,左右各是柜子,柜子中陈列着许多金器首饰,靠墙则全部是布匹。这韵衣坊不仅只售卖成衣,还卖布匹绸缎,连佩饰也一并售卖,与其他布庄截然不同。
卢蓉随琴姨娘往里走,只见在最里面一处柜台旁,正立着丰将旻。
丰将旻今日似乎特意做了打扮,穿着一身淡青色华服,衣领袖口衣摆皆绣着银白色暗纹,发冠用珠宝点缀,腰间是不多见的青白玉佩。与上次相比,这次看着更符合“贵公子”的身份。
“琴夫人。”丰将旻面上带着温柔得体的笑,很客气地称呼,又转向卢蓉,再次恭敬行礼,“娇姑娘。”
琴姨娘在谢府只是一个妾侍,谢府外面的人一般不会用“琴夫人”这样的称呼,丰将旻这样唤她,让她一时间有些心花怒放:“丰将公子客气了。”
卢蓉按照礼数也回了应该回的礼。
因在一楼大堂,周围不时有人投来目光,也不好多说什么旁的话,丰将旻客气引路,让出一条路来,指向了楼梯:“三楼已备了清茶,请琴夫人和娇姑娘上去小坐。”
琴姨娘自然不会拒绝的,点了头,带着卢蓉跟丰将旻上了楼。
到了三楼处,卢蓉下意识环顾四周:三楼瞧去是一条长廊,廊里两侧都是包厢,但并不完全封闭,有些是屏风隔断其中一间,隐约还能看出其后人影。
丰将旻将他们引至一个包厢门口,里面似乎已摆放了茶水糕点。
琴姨娘见三楼有小厮伺候,且环境开放并未封闭,周围人也能明眼看着,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便借口道:“我刚路过二楼,瞧见新出了不少绸缎。”
丰将旻很快品出她的意思,便顺着她给的路说下去:“是兖州新到了一批镜花绫,以小花纹织作底纹,每根经线上额外织出各色花纹,质地十分轻薄,适合制裙衫,琴夫人可是喜欢?”
琴姨娘道:“这样有趣?那我得可去看看!”
她转向巧儿,眨了眨眼:“巧儿,你与我下去瞧瞧。”
巧儿自然应下:“是。”
待琴姨娘和巧儿离开后,三楼便只留下了卢蓉与桃琴,以及那位贵公子。
丰将旻做出请的手势:“娇姑娘,里面请坐。”
卢蓉应声入了内。
桃琴则候在屏风外,只偶尔偷偷瞄一眼屏风透出来的两道人影。
卢蓉坐下后,才发现桌上除了茶水糕点外,还摆放了许多有趣的精巧玩意儿:洁白如雪的串珠、奇巧的木雕摆件、精致的琉璃人偶,她视线好奇地扫了过去。
丰将旻时刻盯着她的情绪:“不知道娇姑娘喜欢什么,怕觉得韵衣坊无趣,便备了这些还算有趣的东西。这是我从檀州带来的,姑娘可觉得喜欢?”
闻言,卢蓉目光从这些东西移向面前泰然自若的丰将旻,觉得他挺会讨女孩子喜欢,也愿意花心思。况且他特意带了檀州的东西来,是想让她对檀州留个好印象,这就比寻常男子的心思要更为细腻。
“多谢丰将公子。”卢蓉声音轻柔如棉,对丰将旻的评价更上了一层。
丰将旻听出她语气的缓和,心情也跟着缓了一些,抬起眼帘,试探着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那日在醉安楼,娇姑娘没有来,是否是因为我令姑娘不喜?”
卢蓉怔住:“丰将公子怎么会这么说?”
丰将旻专注看着她:“或是我误会了,原先我见过姑娘画像,又在路上与姑娘有一面之缘,便想等到了醉安楼,便与姑娘打个招呼,最后却不见姑娘过来。”
卢蓉眼眸轻垂,长长的睫毛在她眼眸上落下清浅的阴影:“丰将公子风姿卓越,醉安楼宾朋满座,何缺我一个。”
丰将旻将一盘桂花糕推向卢蓉,这动作是带着一丝讨好的:“丰将家想在洛都打开药楼市场,便将我的婚事做幌子,让姑娘见笑了。”
卢蓉一怔,再次抬头看他,眼中带了几分考究——没想到丰将旻会直接坦白,将这“幌子”告知给她一个外人。
丰将旻像是毫无察觉她的惊讶,略压低了眉眼,声音低了三分:“虽是如此,但我已到了年岁,家中长辈确实想让我尽快成婚,也希望我能够在洛都这些女子中择一人。那日在路上见到姑娘,我便想再同姑娘于醉安楼说说话,却并未见到你。后来见琴夫人着急起身,这才上前询问情况,得知你与丫鬟走散后,才来寻了你。”
他不光是这般坦诚地将前因后果都讲述了清楚,更在话中无意间又带了对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卢蓉指尖轻动:丰将旻这人总是在无形中散发某种无法言说的亲和力,让人容易消除戒备。
她内心泛起一丝涟漪,但又很快平静下来:“那日多谢丰将公子相助。”
丰将旻察觉出卢蓉待他依旧冷淡,但他面上依旧扬着笑意:“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姑娘道谢。之前我曾让人帮我搭线,希望能与姑娘再见一面,但后来得知,姑娘似乎并不想与我再见……”
卢蓉沉默少许,半晌才开口:“丰将公子风姿卓越,能配上您的,洛都大有人在……”
丰将旻知道娇蓉蓉并没有说全话,定然还有后因,便笑着道:“若真如此,我便能入姑娘的眼了,何故今日才与姑娘相见。”
他说着,将手中茶杯放下,目光认真看向卢蓉:“还请姑娘坦言。”
卢蓉从他眼中看出了真诚,暗自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家在曲州,洛都除琴姨娘外并未亲人,父亲只是候补小官,日后对丰将家也无助益。”
丰将旻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开口道:“丰将家的生意并不依靠女子,我的亲事也不会拿来做筹码。当然,对于丰将家来说,若能得个有助益的亲事自然更好,但毕竟是携手一生之事,最终选择还是依着我自己,若得有情人,足以慰风尘。”
卢蓉怔住,她久久凝视着丰将旻。
丰将旻的眼神也不闪躲,就这般坦然看着她。
直到手中茶水凉透,卢蓉才垂了视线,抬手握起茶壶,为杯中又添了一道茶:“丰将公子为何会看中我?我不认为公子是个会一见钟情的人。”
丰将旻温柔一笑:“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卢蓉不说话,只看着他。
风吹入,卷起窗边窗帘,杯中的茶叶微微晃动。
丰将旻就这样坐在对面,素色的长袖微微拂动,白皙的手指扶住了杯壁,抬起温润的目光:“那日我在街上见到姑娘后,姑娘便没有再来醉安楼,那时我想,或许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姑娘。丰将家在曲州也有一些生意往来,于是我便着人询问,得知了姑娘从曲州来,投奔进了谢府。”
他停顿下来,静静与她对视:“我知道姑娘想寻一个安身之处,我亦可以提供这个安身之所。”
卢蓉眸色淡了淡:“丰将公子是心善之人,难道见到所有姑娘都要发一发善心?”
丰将旻没有解释,他抬头望向窗外,发丝掠过眼帘:“丰将家虽是皇商,但家业之大,所承载的压力也大,多少掌柜、小厮、工坊都依丰将而活,丰将家要延绵下去,需要我们一代一代人承着担子。我已到娶亲年龄,家族也希望我就在这两年成亲。”
“姑娘想要寻一个安身之所,大可以选择谢府,谢府家大业大,完全可以容下一个女子,但琴夫人却选择在外面为姑娘挑选归宿之人。我想,或许是因为姑娘想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命自我主,福自我求,我与姑娘所求之物是一样的。”
“刚才姑娘说,我并非是一见钟情之人,”他再次看向卢蓉,温润的声音传来,“与旁人相比,我想与姑娘再相见之心比旁人更甚。”
“问姑娘,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卢蓉整个人怔住,她能够看到丰将旻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透过茶桌间隔的短暂距离落在自己身上。
无端的热度在整个包厢缓缓升起,卢蓉忍不住侧过头,移开了视线。
良久后,她深吸一口气,垂着眼眸才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子坦诚……公子可否容我一些时日想想。”
丰将旻笑着坐回身子,温柔回应:“当然。”
他抬手给卢蓉斟茶,茶水流淌出来的温热气触碰到两人的手:“今年新制的岩茶,娇姑娘请尝尝。”
“多谢。”
……
琴姨娘一直待在二楼选缎子,其实她有些心不在焉,一心想知道楼上的情况,几次走到楼梯口想往上查看。
巧儿见她这副样子,便道:“姨娘,我去替您看看情况?”
“这怎么行。”琴姨娘连忙反对,但犹豫了半晌,又抬头朝楼梯看去,“我觉得他们茶快凉了,不如你热一壶新的送上去?”
巧儿笑着道:“是。”
她去楼下取了壶新茶来,正要端着送上,却瞧见卢蓉就和丰将旻一同从楼上下了来,便当即返回去喊琴姨娘:“姑娘下来了。”
琴姨娘眼睛一亮,果然瞧见两人一前一后下来,看着十分登对的样子。
琴姨娘观察卢蓉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忍不住问道:“这样快就聊完了?怎的不多聊一聊?”
卢蓉知道琴姨娘是关心自己,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说,反而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无奈回道:“茶都吃了一壶了。”
琴姨娘还想再问,丰将旻在旁边为卢蓉解了尴尬:“琴夫人可选了什么好看的缎子没有?”
“啊?我都没仔细看。”
丰将旻笑道:“不如我让掌柜挑一些新进的缎子,给夫人送去。”
琴姨娘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多少钱,我让人付了去。”
丰将旻微微摇头,笑道:“琴夫人不必客气,韵衣坊日后还需要夫人多多宣传。”
其实韵衣坊在洛都十分有名,哪里还需要她关照?不过是个说辞。不过,琴姨娘却越加满意丰将旻,便应道:“这是自然的。”
之后丰将旻将琴姨娘和卢蓉送下了楼,又命人挑选了一些绸缎,搬到了马车上。
马车离开韵衣坊时,丰将旻还恭敬的站在门口目送,直到她们远去,才回了坊内。
马车里,琴姨娘手回掀着帘子的手:“这个丰将公子不仅俊朗,还这般懂事又礼数,真是没想到。我看,他比谢府的那几位公子都不成多让。蓉儿,我觉得这丰将公子是真的不错,日后你若有机会嫁过去,定会十分舒心的。你也回去好好考虑考虑,等想清楚了,便来告诉我。”
卢蓉低着头,淡淡应道:“嗯。”
***
没多久,马车便回了谢府。
琴姨娘从车上下来,又让人把车里的那些绸缎搬下,她瞧着满满一箱子绸缎,对卢蓉道:“这样多的东西,得回去慢慢挑,先一并送去凝香居吧。”
卢蓉婉拒道:“姑母眼光比我好,您看着安排吧。”
琴姨娘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好,那这些缎子先放我处,回头我裁了衣服给你送去。”
卢蓉应下后,才觉得有些疲累,行了个礼告辞后,便回了凝香居。
此时天色已暗,整个凝香居十分静谧,除了一些虫鸣声,几乎听不到半点人声,屋里头似乎也没有点灯。
卢蓉觉得奇怪,推门进去唤了一声“秋月”,却不见人。
又唤身后跟着的桃琴,却发现桃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后了。周围暗得可怕,仿佛一切只能看得清一点朦胧轮廓。
卢蓉摸索着往桌边走去,她翻找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灯。
烛火亮起,原本隐在黑暗处的一个人影就这样缓缓显现!
“谁?!”
卢蓉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端坐在桌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是谢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