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至,天已入伏。
凝香居因为有一片池塘,四周又是竹林,倒也凉快。
入夜后,桃琴将卢蓉的睡榻挪到了靠水一侧的屋中,还点了驱蚊的香球。偶有夜风从窗外吹来,倒是十分舒适。
不知为何,卢蓉却是难以入睡。
她左右翻了身,眼睛张了合,合了张,最后又起身靠了窗,盯着床幔看了许久……
今日见到谢修河,往事再次翻卷出来,像她白日里拿在手中的书卷,一笔一画皆在书中,又一遍又一遍出现在脑海。
她入谢府四年,若说与三兄弟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但世事难料,她如何知道自己会被谢凌风下毒手害死。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养大的儿子突然回头掏空了自己积蓄还给了自己一刀,那种无法言说的心情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但她最终没有去问为什么,也没有去查明原因,只因为即便查出结果,以娇蓉蓉的身份,又如何能撼动谢凌风半分。
况且她始终对他有一份亲情,就像儿子伤了母亲,母亲无法直接下手对儿子动手,纵然谢凌风这狗东西不讲武德,她也只当被咬了一口。
如今她已成了娇蓉蓉,也去了卢家一趟,到底什么情分都没有寻到。
既如此,她便想着就以这个身份为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去想东想西了。
可往事种种到底无法忘怀,卢蓉蜷缩坐着,望着窗外,悠悠叹了一口气,神思恍惚。
虫鸣声忽响忽轻,外头守夜的小丫头打着盹,头磕到发出声响,接着还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很快再次安静下来。
卢蓉又翻转了几个侧身,将被子拉紧,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公鸡打鸣、天渐亮时,她才睡了半个多时辰。
秋月起得早,她听到了屋里有了动静,便开门轻轻进来,见卢蓉已醒,便让桃琴打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姑娘睡得可好?”桃琴一边给卢蓉更衣,一边问安。
卢蓉还没怎么清醒,便没有回话。
在给她梳妆时,琴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巧儿进了来,乖巧行了个礼:“请姑娘安。”
卢蓉缓缓抬头,她一夜未眠,有些憔悴,连眼尾都带了一丝红,好在秋月给她梳了个还算精神的发,发簪下的面容还是如往日里那般精致、艳丽:“是巧儿来了,姑母有什么事寻我吗?”
巧儿回道:“是今日韵衣坊上了新衣裳,琴姨娘想请娇姑娘一同去。”
卢蓉因为谢修河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正想调节心情,左右也没想起有什么要忙的事,便应了下来:“好,我待会儿就过去。”
巧儿却没走,又举起一个小托盘,上头放着一个红绒锦盒:“姑娘今日过于素雅了,琴姨娘正好有一套首饰送来,姑娘可看着戴。”
卢蓉的目光也自然跟着看了过去,随后微微点头:“那就多谢姑母了。”
秋月上前接过盒子,在卢蓉的示意下,打开了盒子。
她微微探头,看到盒子里都是十分贵重的发簪耳环,这可不是随便就能送出来……她明显察觉出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但没说什么,表情如常地来到卢蓉面前,递给她看:“姑娘,都是品质上等的贵重首饰。”
卢蓉没有说话,指尖抚摸过盒子中的首饰,随后又收了回来。
她猜出琴姨娘想法,想来今日不只是出门逛街……许是相看什么人,想要叫她精心打扮一番,再配上这些贵重物件,让她看上去更加“大家闺秀”些。
回想昨日的事,卢蓉当下定了定神,想着早些脱离谢府也好,便抬手挑了一支发簪递给秋月:“就戴这支吧。”
这是一支蝶贝流苏簪,发簪尾端吊着一缕流苏,是卢蓉喜欢的样式。秋月细心为她戴上,大概瞧了瞧,有些担忧:“姑娘今日面色瞧着没什么血气,不如画个桃花妆?看上去人也精神许多。”
她在试探,因为拿捏不准卢蓉的态度。
卢蓉也没有藏着心思,轻轻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像是在打盹:“你手巧,依着你便是。”
秋月咯噔一下,拿着梳子的手下意识收紧。
她知道琴姨娘是要将卢蓉带出去见人,脸色变了变,不自觉地抿起嘴唇,但很快隐下,恪尽职守地为她梳妆。
过了片刻,卢蓉换上了一套碧色蹙金荷花襦裙,领边袖口绣着莲苞花边,外头搭配了条青白相间的披帛,削弱了她的艳丽,却让她看上去更温婉了一些。
她起身后,秋月站在了她身侧,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若依着寻常,卢蓉自然是要将秋月也一并带上了,但卢蓉只喊了桃琴,并没有吩咐她的去处,桃琴便跟着离去。
秋月立在原地,手指捏紧,心中不免担忧,想要跟出去,又顿时停住——
若是娇姑娘真的外嫁,那她岂不是……
秋月心烦意乱,她犹豫片刻,起身出了屋子,准备去找秋雀。
却不知道她才刚走,忽有一人悄悄从池塘那头翻进了阁楼。
这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书桌旁,将视线落在了桌面摆放的纸上,那些纸留着些字迹,是娇蓉蓉写下的。
***
另一边,卢蓉已到了琴姨娘处。
她在门口站定,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姑母。”
琴姨娘抬头见到了她,立即笑眯眯招了招手:“在我这里还讲那么多礼数作甚?快些进来吧。”
卢蓉便提着裙摆走进了屋。
琴姨娘左右打量了她今日的装扮,犹如一朵出水的芙蓉,清丽脱俗,特别是头上那支她年轻时佩的簪子,更衬得她脸白皙娇俏:“日后就该这般打扮才好,这才是适合你的模样。”
卢蓉浅笑着:“是姑母的簪子好。”
琴姨娘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两个事,一个前些日子说的城北那位李姑姑,已送来了不少城中贵人的画像,我挑了两个,想问问你的意见;另一个便是丰将家那边。之前你想婉拒,但那旻公子特来邀请,想再见你一面。”
卢蓉先是愣住,旋即想起什么:“韵衣坊是丰将家的产业吧。”
琴姨娘微微瞪大了眼睛:“这你都能想到?”
卢蓉无奈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放在了她面前:“姑母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韵衣坊的。”
琴姨娘不禁称奇:“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这丰将家真不愧是皇商,所经手的产业何止药材、茶叶,还有绸缎和皮布。也是旻公子送来一些料子,他们主动提及,我才知道韵衣坊也是他们的。他想再见你一面,请我邀你去韵衣坊。”
卢蓉点了点头,回想起了之前丰将旻相助的事:“当初他帮过我,确实应该当面道谢了。”
“好,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琴姨娘说着又拿过一旁的画像,一共十几幅,她只挑了两幅出来,“这是城北那位媒婆——李姑姑送来的。蓉儿,你可不知道,你的画像我一交给李姑姑,李姑姑便十分喜欢。到底是你长得好,有不少洛都的官宦人家都中意你。那些旁的且不说,我这里挑了两个,你可看看。”
琴姨娘摊开其中一张:“这一个是明威将军的三子,名叫罗永霄,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舞刀弄枪的。虽不占长却是嫡子,父亲又是武散官,在朝中十分有名望。”
她又换了另一张:“还有另一个是武库中尚署令的嫡长子,虽然他父亲官位不高,但人品端正,祖上也曾显赫,朝中有不少人脉,日后定能蒸蒸日上。”
卢蓉看去,只见画像上的两个人,一个骑在马上握着红缨枪;一个书生模样规矩而立。样貌看画像都不错,但也不知道为人到底如何。
既然是琴姨娘挑的,应该不会有差错:“依姑母安排。”
“好,那这两人日后我且再让李姑姑安排。”琴姨娘道,“今日我们先去韵衣坊,我约了时间,旻公子应该已经在等候了。”
琴姨娘说着,便命人去套车。
桃琴因为能外出,忍不住高兴起来,低声问卢蓉:“姑娘,回头我们能不能去街上逛逛?”
卢蓉随口应道:“好,回头我陪你去。”
***
卢蓉这边要出谢府去,秋月那边已经到了绣绮院。
秋雀自那日受了罚之后,专门去陶嬷嬷跟前诉了苦,陶嬷嬷便将她洗衣裳洗坏了手的事说给了崔老夫人听。
崔老夫人心生怜悯,毕竟那到底是在自己手下教养过、伺候过自己的丫鬟,便提见了卢鸢。
亲自说了这件事后,卢鸢当时满脸笑着应下,没有再让她洗衣,但也更加警惕,对秋雀更加心生罅隙:这秋雀到底在府里多年“摸爬滚打”,与老夫人相处许久,还是十分得人心的。
日后若是要对付她,可还得多花些心思了……
因而在秋雀回绣绮院后,便先没安排任何事给她。
秋月来时,便见到秋雀院坐在院里的亭中赏花,指尖揉捏一片花瓣,口中还喝着茶,十分惬意,一副小姐做派。
秋月皱眉上前,盯着她那比之以往更为红润的面庞:“卢姑娘还未起吗?”
秋雀随手将揉碎的花瓣丢进草丛中,不甚在意地回答:“早起了。”
秋月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你为何不在她屋里?”
秋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喝了一口茶:“春雁在伺候呢,又不是我在跟前。”
秋月实在是看不惯了,伸手抢过她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即便这样,你也要寻些事在一旁做着。你忘了从前嬷嬷怎么教我们的?奴婢耳朵要闭上,眼睛却要时时看着瞧着,自己找活做。”
她本来还想说,若是她这个小姐做派被有心人看见了,只会将话传到老夫人耳里去。
秋雀却不甚在意,只瞥了她一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是她不要我伺候——那日陶嬷嬷替我说了话后,卢姑娘便没再让我做事了,我也落得轻松。”
秋月立刻解释道:“你以为你现在什么活也不做,便是好事?既然我们能在老夫人面前说事,她自然也能。你若三四日都是如此,便会有人去老夫人那告状,说你什么事儿都不做……”
“是她不派事儿,还得怨我?”
“你以为呢?她不派事儿,你自己不能主动找事?”
秋雀被秋月说得一下顿住,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卢姑娘,在这里给她下套呢?
她当即咬了咬后槽牙:“这卢姑娘可真阴险。”
秋月和以往一样叹了口气:“你在她手里栽了不止一次,难道还不明白吗?”
虽然被秋月提点,秋雀却下不了这个脸面,便扯开了话题:“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秋月道:“那日问你的事,你有没有查过?”
“你说娇姑娘被老夫人厌弃的事?查是查了……”秋雀有些疑惑,连话语都变得迟疑,“我大概是知晓一些,是王嬷嬷无意间说的,似乎是娇姑娘的八字与公爷不太合。”
秋月心一凉:“八字不合?”
秋雀仔细回想了一下:“听说是极为不合,那日来的和尚十分反对,老夫人是十分信的。”
秋月心道:难怪,老夫人看上去并不讨厌娇蓉蓉,还应了琴姨娘。若是如此,那娇蓉蓉这边,怕是真的无法与公爷在一起了。
过了半晌,秋月又问道:“公爷知道吗?”
秋雀摇摇头:“老夫人没同公爷说,毕竟公爷也没明面上非要纳了她,老夫人便自己做主了。”
秋雀说完,看向秋月,不免幸灾乐祸:“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早些想着如何回老夫人身边吧!”
秋月仿佛没听到她嘲讽似的,疑惑喃喃自语:“公爷的生辰八字我是知晓的,那娇蓉蓉是什么命格,怎会与公爷如此不合?”
秋雀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反正她是入不了公爷的屋了,管她作甚。”
两人说着话,春雁已经伺候了卢鸢梳洗,在好几个小丫鬟的簇拥之下走出了屋门。她一眼看见秋月和秋雀在院里坐着聊天,顿时不爽起来:“秋雀,姑娘还需一盆水,你且打了来。”
秋雀原本还恼怒,但想到之前秋月说的话,还是忍了,起身去打水。
只留秋月一人在院中。
秋月看着脚边那些被揉碎的花瓣碎片,眼眸微微一敛,似是在想什么。
……
另一边,凝香居。
湖边的水被锦鲤拍打出涟漪,涟漪扩散到了尽头的楼阁,倒映的水中能看到一个站在书桌边的人影。
那人影打开了一幅画卷,对照了桌上留着的字迹,仔仔细细看着。
过了许久,人影缓缓抬起了头,隐在光下的眼眸狠狠一沉:“娇蓉蓉,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