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河被赶出了谢卿白的院子,独自一人立在院门口。
额头的伤虽然被包扎了,但看着还是骇人。他捂着头,撇了撇嘴:“二哥也真是,下手这样重。”
一旁的陶嬷嬷领了崔老夫人的命令一直守在外头,老夫人得知三兄弟起了争执,可担心坏了,想问清楚原因。
瞧见谢修河出来,连忙上了前来,又瞧见他满头的血,担忧极了,忙让丫鬟拿了湿帕擦拭:“我的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打成这样啊。”
谢修河生怕被催问,假装头疼,捂着脑袋喊道:“啊呀,我头又疼了,他们下手可真重。陶嬷嬷,我得回去躺着,可把我疼坏了!”
一边说着,一边拐歪开溜。
“三爷,三爷——”陶嬷嬷还没问清楚缘由,又担心他真的伤的重,急急忙忙追了几步上去。
可她年纪大,怎可能追上谢修河?
只得远远吩咐身后的下人,让他们先跟过去,自己则转头找那大夫问一问谢修河的伤。
谢修河脚步飞快,拐了几个弯甩开陶嬷嬷。
前方已经出现一片竹林,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些人都被自己摆脱了,才慢下脚步:“若要跟上我,那可不容易。”
竹林叶影摇曳,风一吹过,耳边便响起沙沙声。
似乎有些熟悉,谢修河朝着竹林深处看去,看到了一处屋檐,一下子想起来:“凝香居?”
他记得儿时自己不喜欢学习,为了躲懒,常常偷溜来这里,结果每次都被卢蓉逮回去。
他脸上张扬的笑意逐渐收拢,想到卢蓉已去,心不知怎么的又沉了几分。
卢蓉去世时,他尚在军营,后来收到府里的消息,便连夜赶了过来,等再见到她时,她已被封棺,葬入了陵园。
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思绪不断回绕,他忍不住抬起脚,朝凝香居走去。
竹林深处的屋檐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个碧绿的池塘,池塘边有一个沿水的长廊,穿过长廊后,便是一个小院,两层高低,上面是阁楼,有一个平台延伸到水面上,这便是凝香居。
风卷起池塘波澜,涟漪一圈一圈扩散,牵动了水中凝香居的倒影。
不知为何,谢修河放慢了脚步,他看到在凝香居里,有一个背影站着,似乎在书架前翻找什么。
那个背影十分熟悉,是一个女子的身影,背对着他翻看着书,手指时不时磨蹭纸角,被长发挡住了视线后,会抬手将发梢挂回耳边去……
是蓉姐姐?!
谢修河猛地瞪大眼睛,浑身肌肉紧绷,几乎是一跃直接翻过了水面,轻盈落地后,毫不犹豫闯入了凝香居的书阁。
“蓉姐姐!”
他一把抱住了面前背对着自己的人。
卢蓉原是在翻看诗集,正看得入神,被身后的人突然靠近,整个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
“谁?”卢蓉下意识脱口而出。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便缓缓转过头,看到出现在身后的是谢修河,不禁再次一愣。
谢修河和谢家兄弟几人一样,是方圆几十里不可多得的俊俏少年郎,与他几位哥哥不同的是,他的面庞还是带着一丝稚气。靠的近了,仔细看又发现,数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一些,容貌更加英气,已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翩翩少年。
他的手修长有力,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两个人靠得很近,呼吸交错,彼此的温度争先恐后地传递给对方。
卢蓉几乎要把谢修河的小名脱口而出,但她猛的意识到自己不是卢蓉,于是立刻冷静了下来,尝试着挣扎一番:“三爷?”
谢修河一怔,他听到陌生的语气,这才抬起头:见眼前的人虽然穿着与卢蓉相似的素雅长裙,但五官却极为精致艳丽,与他记忆中“蓉姐姐”温和亲和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不是卢蓉。
谢修河一下子回过神,瞳孔骤然紧缩。
他这时才回想起来,府上已将凝香居安排给了一个叫娇蓉蓉的人居住。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娇蓉蓉。
他立即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隔着一段距离看她,眼中情绪收敛了起来。
卢蓉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从前谢修河就是这般天真性格,她还记得小时候初次见面,他还骂过她坏女人,后来关系处熟了,又黏着她唤她“蓉姐姐”,跟个孩子一样。
她脸上带起淡淡笑意,简单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衣裳,抬眼瞧他:“三爷是来凝香居找书?”
谢修河眼神不自觉看向别处,可转念一想不妥,又重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是三爷?”
卢蓉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抬起纤细指尖,微微指了一下屋外的池塘:“您从池塘那边跃过来,谢府里只有在军营习过武的三爷才有这样的功夫。”
谢修河挠了挠脸,轻声咳嗽一声:“二哥身边的宋恭也可以。”
卢蓉笑道:“宋恭可没有这样大胆。”
她指的是刚才谢修河忽然抱住了她。
谢修河忽然红了脸,挠了挠鼻子,又摸了摸头:“你刚才背对着我,我认错了人,是我失礼,对不住。”
卢蓉看着他这样多的小动作,心底升起一片柔软:“三爷将我认成谁了?”
谢修河又孩子气似的眸光再次冷下来:“与你没关系……”
他觉得自己将眼前的人认错成了蓉姐姐,真是该打,蓉姐姐这样好,他怎么能认错了。
卢蓉也没有恼,又自顾自的捡起地上的诗集整理起来:“行吧,那三爷先自个儿转转。”
谢修河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又有些不高兴,凑上来道:“你在这里看什么书?”
卢蓉将诗集递给他看:“崔萱的诗。”
谢修河扫了一眼:“哦,就是那个整天写缠绵悱恻的女诗人。”
卢蓉好笑,歪着头看他:“你倒是学了不少,也知道她。”
她如此亲切的笑容和语气,让谢修河一怔,那种让他不适应的熟悉感再次涌上来,随后抿嘴喃喃:“干嘛和我这么亲切,我又与你不熟……”
“什么?”卢蓉没有听见,下意识靠近些。
“没什么。”谢修河却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桃琴此时端了茶进来,结果抬头看见谢修河,吓住,呆呆地站在原地:“姑、姑娘,他——”
“他是谢府三爷,”卢蓉安抚道,又瞥了一眼她端来的茶,扬了扬手,“给三爷换一杯佛柑香片。”
“是。”
桃琴看了一眼这大名鼎鼎的三爷,连忙应了,便下了去。
谢修河怔住,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佛柑香片?”
卢蓉这才回过神,刚刚那完全是她习惯脱口而出!可现在自己是娇蓉蓉,不是卢蓉!于是赶忙给自己找补:“我在府上居住,自然知道几位爷的喜好。”
谢修河觉得她没有说真话,但又找不出什么错处,便没有再揪着这个点继续问。
他绕过书架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凝香居的陈设并没有多改动,只是添了不少小东西,如花瓶、帘布,与从前蓉姐姐喜好十分相似。
谢修河想到娇蓉蓉原本是被大哥看中,要收入屋的人,便又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住在凝香居?怎么不去大哥院里?”
卢蓉抬头看他一眼,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去公爷院里?”
谢修河这就不太明白了,仔细打量她的神情:“大哥不是看中了你,要将你收房吗?”
卢蓉微微抿唇,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你大哥看中了我,我就必须乖乖跟了他去?我就不能自己从外面选个我喜欢的人?”
谢修河震惊,和那些得知她答案的人一样反应:“我大哥那样好的人,你还看不中?”
卢蓉扬眉:“为什么我非得看中他?感情讲究两情相悦,可不是看中什么就是什么。”
谢修河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看了一眼外面的池塘,又看着她:“你怎么跟蓉姐姐一样……总是反问我为什么。”
卢蓉又心道:儿时每一次问为什么的,还不都是你。
谢修河小时候就是个“十万个为什么”,走哪儿都问为什么,卢蓉后来学会一招,就反问他——
“蓉姐姐,为什么天是蓝的?”
“为什么你觉得天是蓝的?”
“我瞧见天是蓝的。”
“为什么你瞧见天是蓝的?”
“……”
不知不觉中,从那个时候起,这倒是成了他们的习惯和兴趣,两人都觉得有意思。
而如今,谢修河在娇蓉蓉身上感觉到了儿时与卢蓉相处的影子……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女人像卢蓉。
他是少年心性,不会拐弯抹角想东想西,也正因如此,他比谢凌风和谢卿白更加直白更加敏锐的感觉到两个女人的相似之处。
卢蓉温和看着他,眼中透着慈母般的柔软:“因为你问的问题,本来就很奇怪。”
谢修河微微瞪大眼睛,觉得眼前的女子才是真正奇怪的人:“哪里奇怪?”
卢蓉放下了手里的诗集,目光正视他:“在你眼里,公爷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男子,所有他看中的人都得喜欢他,嫁给他?”
谢修河用力点头,满腔热血:“大哥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卢蓉努力忍着笑,继续问:“那二爷呢?”
谢修河顿了一下,接着也用力回答:“二哥也是世间最好的,只是二哥无法承爵,从地位上讲,女人更喜欢大哥。”
这次,卢蓉没有再看向他,而是转身看着窗外池塘边的水廊:“你瞧外头亭子挂着的金笼子,是不是很漂亮,很好看?”
谢修河看过去,水廊悬在波光盈盈的水池之上,正中一个亭子里头悬挂着一个金色的笼子,只是笼门被打开,里面看不到一只鸟儿。
他下意识道:“是好看,怎么了?”
卢蓉问他:“你觉得天上飞的鸟儿,是喜欢待在笼子里,还是喜欢待在天上?”
谢修河一下子哑住。
卢蓉继续道:“每个人喜欢的是不一样的,公爷确实是世间难得的男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他。就像鸟儿喜欢天空,不喜欢金笼子一样。”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仿佛在这一刻瞬间被她放大,谢修河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真的很奇怪……
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娇蓉蓉像那个人,这种熟悉感……和那个一直陪着他成长,温柔照顾他的卢蓉,很像。
难怪大哥喜欢她……
谢修河微微甩了下头,低头时注意到娇蓉蓉腰间挂着的香囊,也是锦鲤图样、
谢修河沉默半晌,胸腔起伏的速度加快,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只能又找了一个问题:“你离开我大哥,是因为外面有你喜欢的人?”
卢蓉轻轻摇头,目光已经从外面收了回来:“还没有,我在努力找。”
谢修河皱着眉,似乎想要劝说她什么:“你既然还在找,为什么不看看大哥?”
卢蓉想了一下,觉得按谢修河的性格,可能会没完没了的问下去,干脆开门见山直接给他一个答案:“我不喜欢你大哥。”
谢修河一怔,随后一直盯着她看了半天:这女人没有说谎。
为什么?
谢修河想不明白,他觉得大哥对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挺好,重午那日还把自己的糕点让给了她。
况且外头府里有多少女子喜欢他大哥,为什么她不喜欢?难不成大哥以前得罪过她?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他并不讨厌,甚至希望她留在谢府里,不希望她走。但她说的没错,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是每个人的自由。
可娇蓉蓉没眼光,他实在不理解竟然会有人讨厌谢府和他大哥。
他撇撇嘴,随意坐在了她的书桌边:“你就算在外头找,也找不到比大哥更好的人。”
卢蓉下意识喃喃:“好人坏人,谁又能说得清……”
谢修河没有听见她这低声呢喃,又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凑近一些听:“什么?”
“没什么。”
两人还说着话,此时桃琴已端了香片从外头进来:“姑娘,这是佛柑香片。”
卢蓉也回了神,脸上带着微笑,亲自将香片端给谢修河,看着他的眼睛,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思:“喝吧,喝完就走。”
谢修河条件反射接过,甚至因为良好的家教,习惯性说了“谢谢”。
结果不过两秒,他猛地意识到娇蓉蓉是在嫌她烦,他瞪大眼睛:“你赶我?”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