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被皇帝这句话问住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抬眸直视着坐在上方位置的天子，
“微臣斗胆一问，不知陛下此举是何目的？”
许是多年愧疚如疯草一般在心中肆意滋生，竟让一向明哲保身的国公爷生出了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可是皇宫啊，他再昏了头，也不会将女儿送去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皇帝掀起眼皮看他，并未回答，而是反问，
“朕早就听闻国公爷对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不甚关心，现下看来，倒是与传闻大相径庭。”
国公爷苦笑一声，
“微臣前些年确实犯了糊涂，做下种种错事，如今幡然悔悟，为时已晚啊，可微臣就这么一个女儿，余生也只想让她平安度日。”
皇帝听完他这段肺腑之言，换做别人，说不得早就感动地找不着天南地北了，可他不一样，伤害了就是伤害了，破镜不能重圆，同样地，亲情之间已然有了裂痕，再修复也不能恢复如初。
少年清亮漂亮的眼底含着一丝凛冽，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既如此后悔，早干嘛去了？”
“她需要你这个父亲关怀疼爱的时候，你弃之如敝履，现下她长大了，你又想起自己是个父亲了？”
“国公爷此举还真是叫朕大开眼界。”
国公爷宽阔的肩膀塌了下来，他再一次羞愧地低下了头，老脸臊得不行。
如今被一个比他小了快三轮的少年，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还尚存的妄想。
“陛下所言极是，微臣无颜面对家中小女，可依旧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国公爷还真是执拗啊，你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倒是叫朕下不来台。”
他撑着下颌沉思片刻，
“既如此，那便……”
国公爷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登时盛满了希冀，他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只见那少年轻启薄唇，说道，
“那朕便赐下八十八台彩礼，叫她风风光光地嫁进宫来可好。”
国公爷只觉天打雷劈，他急切的声音里透着丝凄厉，险些破了音，
“陛下三思啊！”
皇帝揉了揉耳朵，便站起身来，
“朕有些乏了，国公爷请回吧。”
国公爷知道皇帝这是不愿继续听他说下去，只得行礼恭送皇帝离开。
大太监王德福经过他时，笑眯眯地提点一句，
“陛下心意已决，国公爷无需多言，可不要叫这天大的喜事变了味儿。”
国公爷一言未发，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同手同脚出了宫。
王德福瞧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泼天的富贵，国公爷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若是他女儿被皇帝选中做了皇后，他估计会高兴地跑到自家祖坟上看看有没有冒青烟了。
皇帝瞥见他还杵在那跟个木桩子似的，掌根按压下眉骨，才凉凉道，
“王德福，还不跟上来？”
王德福陡然打了个激灵，他当即挂上个笑脸，小跑过去，尖细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奴才这就来！”
皇帝嫌弃地瞧他一眼，便大步走向了书房。
正巧那被派去传旨的小太监就立在书房门口等着回话。
皇帝开口问道，
“她……是何反应？”
小太监垂着头，迟疑片刻，还是小心措辞，
“袁姑娘瞧着许是高兴过了头，人显着有些呆愣。”
皇帝挥挥手叫他退下，他看向窗外洁白无瑕的玉兰花。
呆愣？
倒是也在情理之中，初初还不知晓他的身份，一时间被吓到也是正常。
那今夜便去同她挑明身份好了。
————
马车上，国公爷失魂落魄，外面熙熙攘攘，可他只觉浑身坠入冰窟。
在他心里，皇帝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一堆女人为了争宠好胜，恨不得啖其肉裂其骨饮其髓，嫁给皇帝还不如嫁给他好呢，起码在府里衣食无忧，还能自在畅意些。
况且他女儿若真坐上了那个位置，只怕以后是会成了其他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他女儿那个心眼子，连他都斗不过，更别提入宫了，那不就是去送人头了吗。
国公爷长叹一声，他从胸口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只檀木簪子，
“殷殷啊，你说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袁初冉趴在床上，手里还不停摆弄着那只布老虎，国公爷本就是习武之人，走起路来也是悄无声息地，他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眼里满是怜爱。
袁初冉被吓了一跳，她腾地坐起身来，一脸防备地看向来人，国公爷缩回在半空中的手，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头，才缓缓开口，
“我去宫里求陛下收回成命，可陛下……”
说到这，袁初冉已然是明白个中意思了，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只布老虎一对黑黝黝的眼珠。
据说还是黑玛瑙的呢。
袁初冉语气里透着丝麻木，还有认命，
“我知道了，多谢父亲为我跑这一趟。”
国公爷倒还宁愿她大吵大闹，起码能发泄出来心中郁闷，可如此平静，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明明前几日还是会梗着脖子和他叫板的女儿，怎么一夕之间就长大了呢？
“冉冉……”
他本想说父女之间何必言谢，可再触及到女儿淡漠的眼神时，喉咙竟如塞了棉花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
“父亲可还有话对我说？”
国公爷看了她许久，才摇摇头。
袁初冉问道，
“若无事，能否让女儿自己待会儿？”
国公爷应了声好，便要转身离去，他看着屋里略显陈旧的摆设，恍然间才懂得自己都错过了什么。
他突地回头，想去抓住些什么东西，可看着疏离冷漠的女儿，脚下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两人之间不过一丈的距离，可就像是巨大的鸿沟，他在这头，女儿在那头，竟是谁也跨不过去了。
或许是不敢，亦或许是不愿。
记忆里那个梳着双丫髻骑在他肩头的女儿逐渐与现如今亭亭玉立的身影逐渐重合，可此刻国公爷眼前却开始模糊不清，仿佛那个牙牙学语的女娃娃也要离他远去。
为时晚矣啊……
————
所以还是要珍惜眼前人啊，别等错过了才后悔。
晚点儿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