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中的末伏,夹着夏尾巴,破天荒的比中伏还要热上几分。
眼巴前的立秋了,还没等来秋高气爽,没成想先等来了彻夜不眠…
白承欢一向是头沾上枕头就立刻秒睡,今儿也不知道是认床,还是一天之内发生太多事儿没消化完,总之俩眼睛睁着望了一个多小时的房顶,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再一扭头,隔壁姿势四仰八叉的何三冠早已经睡的呼噜震天响…
他妈关诗敏也是出了名的心大,遇到事了,该难受难受,难受完该睡睡,只要一睡着,房顶子塌了也难把人叫醒…
白承欢嘴上从不叫苦,可嘴上不叫,总得憋到心里。时间长了,发呆发愣的时候也总会胡思乱想,一时间再高涨的情绪都得低落下去。
“唉…”他轻叹了一声气,小心翼翼又极力隐忍。翻了个身,正面朝秦千岁竹床的方向,往上一瞄,发现秦千岁指尖轻点着床面,时而轻缓,时而用力…
“你也没睡呢?”白承欢躺的脖子疼,再听着关诗敏和何三冠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脑子就跟钻了一堆马蜂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快要炸了!
那竹床上满目疮痍却不失纤长的指骨顿了顿,停了下来。
“你在活动啊?”白承欢想着他一天到晚都在床上,睡的时间比睁眼的时间多,可能夜里睡不着,所以才躺在床上活动一下关节,于是便自来熟的抱着床单歪着脑袋一脸愁容的看了他一会儿,缓缓低声道:“能下床吗?你到现在好像都没有解手,憋不憋的慌?”
竹床上正闭目养神的男人闻言一怔,咬着牙将浑身的难堪极力忍了回去…
他有时候虽听不太懂白承欢说的一些话,但大部分还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好比这个解手,他能准确的感觉到就是出恭的意思。
秦千岁照葫芦画瓢,茫然猜测个大概,也能正常和白承欢交流一些…
“不碍事,多谢恩公挂念。”
秦千岁虽已慢慢重组肉身,但到底是个活了千年且名副其实的恶鬼,这具身子就像是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万贯鬼气的载体。
鬼哪有什么消化系统?虽知道饥饱,但真的不吃不喝,饿个千八百年的,也还是个恶鬼,一点也死不了。
吃饭喝水只能维持肉身的存活性,身子是身子,鬼魂是鬼魂,就像是油电混动的新能源,可用油,可用电,可油电混用。
秦千岁就是这个原理。
白承欢努了努嘴,借着月光看着他消瘦的脸庞,突然发现这人在黑暗之中隐藏着疤痕的时候,五官是那么立体精致…
但月光虽亮,却照不全秦千岁的模样,只隐隐让人觉得,这谈吐举止,绝非凡品…
想必以前也是个很风光的人吧,底子好,脾气好,说话慢吞吞的,声音虽然哑哑的,但是很好听。说出来的话古香古色通俗易懂,估计不是唱戏的就是教文言文的…
“你该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秦千岁不知道怔了第几次,抿抿唇,无奈的偏过头去看他,乖巧应答道:“千岁不知恩公口中的穿越,是何意。”
“算了,”白承欢扯着嘴角冲他尴尬的笑了笑,“你当我脑子叫驴踢了,胡咧咧呢。”
“我就是觉得你有时候的眼神还有动作都有些刻板生硬,还有说话的方式,就跟我们老祖宗那一辈儿差不多。”白承欢看他一脸迷茫,挠挠头冲他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片刻,白承欢又闲不住的问了句:“你会作诗不?”
听完这句话,秦千岁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蹙了一下,面色有些痛苦。
缓了缓,他收起心中的不适,眉眼温和地望着白承欢那张一直闭不上的嘴,唇角挂着浅浅的笑,轻声嗯了一下。
“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古诗文,我那时候学习成绩还不赖。”白承欢咧着嘴冲他笑了笑,仿佛找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儿一样,坐直身子抱着折叠好的床单冲他嬉皮笑脸的眨了眨眼,“那我考考你?”
秦千岁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忍俊不禁,眉眼温和道:“好。”
“鹅,鹅,鹅!”白承欢朝他挑了挑眉,一脸期盼的盯着他那张弧度略显轻柔的薄唇,“你接下一句!”
秦千岁眼中夹杂着些无奈的笑意,顿了顿,轻声道:“这是什么诗?”
“曲项向天歌啊!”白承欢疑惑的看着他,“你不知道?”
秦千岁低眉间指骨轻点了几下床面,细品了品,嗯了一声,“好诗。”
白承欢:“……”
“锄禾日当午?”白承欢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下一句是什么?”
秦千岁摇摇头,“我不知。”
“汗滴禾下土啊!”白承欢顶着腮帮子蹙着眉看他,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怀疑,“人之初,性本善,下一句什么?”
秦千岁一动不动看着他,片刻,无力的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气。
这是在不停试探他…
为的就是想寻摸出他的身份和过往…
他回过头不再看白承欢,缓缓闭上双眼,将鬼气凝聚到指尖,轻轻敲了敲床面,那鬼气便化作一团带着药香的白雾钻进关诗敏和何三冠的第六感中,将本就睡的不省人事的两人,彻彻底底的迷晕了过去!
他做鬼的生前,被人用千万种奇药毒草做以试炼,从生生相克,再到生生相息。最终死于全身溃烂,五感丧失。又被一代代权势以巫蛊之术不停炼制强行保留人世间,从体无完肤的药人再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
可他就算是做了鬼,有了通天的本事,却也逃不过被人掌控的命运。
他的记忆零零散散,整个拼凑在一起,只有无望的血海与痛苦,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半点由不得自己。
白承欢自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突然戛然而止的呼噜声是出自秦千岁的手笔。
“算了,睡吧。”白承欢见秦千岁许久不说话,这俩人又停了打鼾,想着来日方长,刚准备将手里的床单放在凉席上,就听见秦千岁那林籁泉韵般的声音徐徐传来…
“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又怕说了,恩公不信,再吓坏了恩公…”秦千岁心中犹如翻江倒海,双手紧紧抓着有些褶皱的床单,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千岁这一生颠沛流离,生了死,死了生,最后生不如死。”
“活了一千多年,也不知如今的年号、不知哪朝哪代、不知当下城主姓甚名谁、不知风土民情、不知为何生还、不知去哪、不知做甚、更不知为何极力寻死的时候,又偏偏被恩公所救…”
白承欢本来快要躺下的身子突然僵了僵,愣愣的看着竹床上开口说话的男人,一边加速脑回路自动翻译着,一边心脏狂跳一脸懵逼着…
“我生于祭猖年,家在棠池城。家境虽贫寒,但父亲母亲尚在,待我如若珍宝。我喜好笔墨丹青,父亲特地请了隐山的师傅收我为徒,师傅不嫌我愚笨,教我读书认字。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刻,便是那光阴荏苒的五年…”
“五岁,我已然记事。那日滂泼大雨,作了首诗,想向父亲讨个夸赞,谁成想从师傅家匆匆而归之后,推开门便看到父亲直直坐在塌上,一把雕了睚眦的短刀插在他身上,流的血溅的满屋都是…”
“母亲不知从哪跑出来捂着我的嘴,哭着将我绑在绳上坠入了院中的枯井之中,嘱咐我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万万不可开口应答…”
“我在枯井下待了十一个晨昏白昼,大雨不止,很快要淹没我的头,可快要淹死饿死的时候,我被一个自称是叔父的男人给救了上来。”
“后来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我日日夜夜都恨自己,为何当时在枯井中忍了这么多日都不肯死去…”
“为何偏要固执的寻着仇家,还妄想着报仇雪恨,顶着一身的残缺就这么如同蝼蚁一般苟活着。”
“若是那时不踮着脚越过水面呼救,不被叔父听到。若是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水里,是不是就可以追随父亲母亲的脚步,可与他们一同去奈何桥了…”
白承欢一动不动的坐着,怀里的床单早已经被汗淋的湿透。
他脑子跟过电流一样,秦千岁说一句,他脑子里浮现一幕…
他记得秦千岁之前说过,这个自称叔父的,当着人面一套,背着人面一套,折磨人也很有一套。
当时白承欢没在意,心里只是暗暗骂了几句,毕竟刚接触也没多久,单凭借一身难以言喻的伤就听信陌生人的话…
白承欢只是心善,不是心大。
可自从发现秦千岁这动不动就脸红害臊的性子,白承欢心里没来由的就将对他的防备足足卸掉一大半儿。
一个动不动就脸红的男人,就算是坏,还坏能坏到哪去?
白承欢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虽然没太多防备了,但人类最丰盛的就是数不清的好奇心。
听着秦千岁这古香古色的古人腔,还有这一头及腰的黑长发,任谁都会胡思乱想一番吧…
白承欢分析了数十种,在层层筛选中接受了自己觉得最有说服力的一种:他可能脑子受了创伤,有个什么妄想症之类的…
比如以前是唱戏的,就喜欢穿个大袍子咿咿呀呀的唱一些文言文堆砌而成的繁琐戏文,然后受了重伤,脑子也不行了,就妄想自己是戏中人。
白承欢甚至还给自己这个猜测默默的点了个赞…
但越往后,他越觉得秦千岁不像是脑子坏掉的样子。
头脑清晰,对答流利。
言行举止都进退有度…
除了说话的方式和正常人不同,其他…貌似没什么异样。
于是后来白承欢干脆自暴自弃,想着今天连李四海这个鬼附身都亲眼见了,那穿越什么的,应该也…也有点可能性吧?
于是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异想天开、无中生有!
最后竟憨着脸想借古诗对答来判断秦千岁到底是从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
直到秦千岁全都答不上来,并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白承欢才自讨没趣的想捶捶自己的猪脑子问问自己到底在胡咧咧什么,真的是尴尬到连脸都不想要了…
啥也别说了,就是妄想症,脑子坏了,穿越这个想法纯属脑子叫驴踢了!
由此可见,大半夜的不睡觉,智商会倒退。
白承欢赶紧想歪着身子乖乖躺好睡觉,谁成想,秦千岁竟开始慢吞吞的回应他了……
*
“我不害人。”秦千岁红着眼眶,神情消沉,看起来凄苦万分,“别怕我…”
这么煽情的一幕,白承欢本该应景的落一滴泪。可是他这会儿CPU都要烧干了,脑回路还是没能跟上来。
“不是…”
“那个…”
“我说…”
“额…”
“你是不是…”
秦千岁如临深渊,静静等待着他的裁决…
若是再次被丢弃,也是习以为常,何苦黯然神伤?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秦千岁不再看他,将头扭到一边,直视着窗外那轮明月,心中跌宕起伏…
命这东西,不得不信。
天生就是贱命一条,被好好对待了一回,不过两日,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可笑至极啊!
“你…以前是不是…写的?”白承欢颤颤巍巍站起身,伸头顶着那张傻眉楞眼的脸鼓了鼓腮帮子,瞅了瞅秦千岁那张沉浸在月色下线条流畅的面颊,语气有些憨比道:“你这…你这给我弄懵逼了都…”
秦千岁紧闭双眼,睫毛颤的厉害,默默不语的攥紧手中的床单。
又在说些让他听不懂的话了…
也不知何意。
更不知如何作答。
“我还寻思着你从古代穿越来的,你这比我想的还牛掰,直接活了一千多岁…神话啊?”
“不是…我得好好捋捋…”
“棠池城…”
“祭猖年…”
“祭猖年是哪一年?”白承欢后知后觉,略感头皮发麻,又麻溜坐下去拿着手机搜了搜…
问题石沉大海,一无所获…
没有这个年号…
突然,啪嗒一声!停了电。
本来淅淅沥沥转着头的风扇突然戛然而止,本就睡了四个人又极其燥热的房间更显得热火朝天!
白承欢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扭头看了眼睡的又稳又安静的两人,再看看竹床上静静躺着的…
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她妈打呼噜每次都是成夜成夜的打,何三冠头一回跟他一个房间睡觉,一夜打几回呼噜他不清楚,但她妈怎可能和何三冠同时停止打呼噜?
而且这睡的也太过安静了些吧…
“你到底是妄想症,还是…”白承欢不信邪,可又被压迫的不得不信,他咬了咬牙,视死如归的重新顶着两条有些发软的腿站起身,快速去探了探何三冠和他妈关诗敏的鼻息,发现人没事之后,狠狠摇晃了几下,突觉怎么也摇不醒,像是昏了过去。他煞白着脸赶紧跑过来把关诗敏和何三冠挡在身后,皱着眉指着竹床上的男人,语气凛冽道:“证实你说的话!”
秦千岁静静听着白承欢逐渐暴躁的语气,心中犹如跌落冰底。
他不该在白承欢说要救他的时候,躺在小竹林里动弹那一下手指。
要是不顺应,白承欢便会当他死了,扭头就走。
如今也不会让他在无尽的猜测中慌乱不安…
身上的鬼气也不会被冤魂误食,就不会有今日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
好像一切不好的开端,都是因为他的出现…
命这东西,不得不信。
秦千岁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就着正盛的太阴之气,借了一阵微风,吹到白承欢大汗淋漓的脸上…
白承欢身子一顿,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凉气环绕,将他裹在其中,那力道很柔,很温和,却从不曾真真正正的触碰到他,总是隔着一丝距离,一直团团绕着他,怎么挥,也不散去…
他的头发、衣服随着风轻轻摆动,环顾一周,每个人都静如止水,纹丝不动。
唯独他…
白承欢毛骨悚然的看着他,崩溃的用手胡乱拍打着身边的风,语气沙哑,又带了丝哭腔,“我妈活了四十多年才遇上的稀罕事,我才21就踏马都遇见了…”见打不走那些风,他索性颤着身子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道:“我白承欢这辈子除了对欺负我和我妈的人使过坏心眼儿,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是一个也没做过啊!!!凭什么…为什么…”
身边的风突然一挥两散,悄然无息的,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秦千岁心中叹了一声气,不看他,也不做声。
“我信东郭先生与狼,可我还是做了东郭先生,你要是狼,咬我一个就行,放了我妈和三冠。”
“李四海被附身,也是你的手笔吗…”
“你把我妈和三冠怎么了…”
“我是个蠢人,看在我好心救了你的份上,你别害我妈,别害三冠…”
“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求你…”
秦千岁心中苦笑不得,忍着悲不自胜的痛,轻声朝他回了句:“只是睡昏了,无碍。你若怕的话,那劳烦,将我再扔回竹林里吧。”
“我还不能走动。”
“劳烦了…”
寻着原路,还回墓里去吧。
如今日头也杀不了他,反而还对他大有益处,想死也死不了,还不如躲回那个不见天日的恶浊之地,混混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