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欢胳膊夹着铁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他红红的眼眶一直褪不下去,反而越来越重,像是刚哭过坟一样…
何三冠热的脸通红,汗打湿了眼睛,俩腿发软却不得不抬着竹床一步一步跟着白承欢往小竹林走去。
“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怎么给他刻名字?”何三冠这会也不知道怕了,可能已经麻木,也可能觉得他的欢儿已经够难过了,他这会儿再做缩头乌龟,多少有点不男人。
白承欢抿了抿唇,鼻头一酸,抬着竹床迈过田埂,带着哭腔小声说道:“他叫秦千岁,他跟我说过。”
“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吗?同音字很多啊…”何三冠看着他眼眶红红的,心里很不落忍。
“高悬秦镜,千秋万岁。”
何三冠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好吧,你知道怎么写就行,我听不懂。”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白承欢用袖子擦了擦汗,哽咽了一下,“千秋万岁是一种神鸟,也是一种寄托。我好奇,在网上搜过。”
“高悬秦镜,公正廉明。”
“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
坑挖到一半,两人累的瘫倒在地。
“一定要按照竹床大小挖吗?直接把人放里面不行吗欢儿?”何三冠累的喘不上气,灰头土脸的躺在土堆上一动不动看着同样精疲力尽的白承欢,“一定要这样吗欢儿?”
“人是我救的,又是我害的。他苦的是没人替他出头,所以我才能这么不负责任的把他埋了。”白承欢出了一身的汗,汗水从光洁的额头滑落到紧致的下颌线处,他仰着脖子闭着眼,叹了声气,“这么苦的人,死了没有棺材,总要有张床吧。”
何三冠盯着白承欢上下滚动的喉结,看着那张他从小到大都羡慕的脸蛋,心中一股酸楚,忍住想要去抱抱他的冲动,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拿着铁锹就开始卯足劲儿挖了起来!
“你歇着吧,一会儿我来。”白承欢也撑着地面起了身,去拿他手里的铁锹,“今天辛苦你了。”
何三冠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撅着嘴更加心酸的看着他,“欢儿!你永远不要跟我何三冠客气!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都听!就算全村儿都跟你作对,我也会站你身后支持你!我何三冠!是白承欢最忠实的后盾!!!!!”
白承欢微微一愣,刹那间背着身子偷偷擦了擦眼睛,朝他身上轻轻踢了一小撮土,嘴里低声笑骂道:“去你丫的…你不歇我歇。”
何三冠跟得了什么赏一样,屁颠屁颠撅着大腚在坑里埋头苦干…
下午三点左右,坑挖的差不多了,两人合力抬起竹床,将其小心放进了坑里。
白承欢看了眼坑里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秦千岁,透过床单盯着他纤长消瘦的身形,心中感慨万千。
“我会常来看你的。”白承欢慢慢蹲了下来,抱着手中千挑万选的竹子,用衣角把它擦干净,拿着铁锹的尖角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刻起了字…
日薄西山,暮景残光。
这是白承欢唯一能想到的,最应景的成语。
他捏的虎口破了皮,裂了道口子,血落在刻好的最后一个字上,用衣角擦了擦,最后一个字上的那抹红晕了上去,留下淡淡的颜色,像是描了水彩一样。
何三冠伸头去看,只见那胳膊粗的竹筒上犹如铁划银钩,‘秦千岁之墓’五个大字一气呵成,最后这个墓字染了红,像是给秦千岁这痛苦淋漓的一生徒添了一份难得的光彩…
“欢儿,你的字真好看。”何三冠五迷三道的盯着白承欢手里的东西发呆,情不自禁顺着往上瞄了眼白承欢眉目如画的脸,嘴里的马屁还没等拍出来,余光却瞥见坑里的床单动了一下!
“欢儿?欢儿!”何三冠吓的往后退了两步,退完才想起来白承欢的存在,赶紧又拽着白承欢一起往后退,捶胸顿足道:“老天爷!今天是怎么了?先是见了鬼,又是死了人,这会儿要干嘛?又诈尸啊?!!!”
白承欢应声警惕了起来,他将何三冠护在身后站起身往坑里看了一眼,只见秦千岁动作极其优雅的扯掉自己脸上的床单,像是费了好大力一样缓缓落下依旧缠着纱布的胳膊,平息了一下,一脸慈眉善目且一无所知的望着已经濒临崩溃的白承欢,哑着嗓子轻声问道:“恩公,这是何意?”
白承欢站在原地发呆…
何三冠捂着脑袋仰着脖儿朝天大吼了一声!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白承欢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一直在做梦。
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才发觉这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我还以为你死了。”白承欢这会儿泪点太低,一天之内经历过的奇葩事太多,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已经脆弱的不堪一击。
见白承欢流泪,秦千岁垂下眸子不敢看他,喉头动了两下,嘴里原本要说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大抵是日头太盛,千岁身子弱,抵不住这般燥热,昏了过去罢。”
确实合理,合理到白承欢信以为真之后又开始进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何三冠太阳穴上的青筋爆起,他哭丧着脸跟在白承欢身后,撇着嘴小声问道:“坑挖好了,他醒了。这不折腾人呢吗?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咋办?是就地埋了还是…”
白承欢回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儿,弹的何三冠捂着头不敢吭声。
见状,秦千岁已经完好的右手紧紧捏了捏床单,眼含秋水深深望了白承欢一眼,认命道:“恩公不必为难,千岁本就贱命一条,生死已然看淡,恩公请回吧,从此往后,不敢再劳烦恩公。”
话毕,白承欢又咬着牙弹了何三冠一个脑瓜崩儿…
何三冠捂着脑袋讪讪看了一眼一脸无辜的秦千岁,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
*
再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左右。
秦千岁被两人跌跌撞撞的抬着,累的满头大汗,却又被平平稳稳的放到白承欢睡觉的里屋。
他汲取了一晌午的阳气,透骨奇寒了千年的身子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温暖,秦千岁闭目养神间想着借这阳气挫一下体内的寒毒,毕竟千年前做鬼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自由,他那时候虽厉害,但也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亮。
自打他被白承欢捡回来剥光剥净晒在太阳底下清洗的时候,秦千岁心中就隐隐觉得如今的不同。
被白承欢裹着滑溜溜的衣裳顶着大太阳抬回来的时候他还闭着眼等着自己魂飞魄散…
可次次睁开眼,次次在活着。
可以见光了,既没有蚀骨,也没有变成一缕薄灰。
反而加速了肉体的生长,加速了伤口的愈合…
秦千岁深知,如此下去,他万般可能打破重蹈旧辙的规律,拥有一副毫发无伤的身体。
他刚从墓里爬出来,千年不见天日。那小竹林里昏昏暗暗,他朝着有光的地方爬爬走走,最终跌倒在光的起始点…
他重活一世,本想借着光彻底结束自己这条可笑至极的烂命,却不曾想,他不仅安然无恙,反而却遇见了千年之久的另一束光…
*
那寒毒已然入骨,哪怕再生,也是伴随到骨子里。秦千岁不停的吸取着阳气灌溉肉身,最后抵力相抗,将寒毒逼了出来!
可谁曾想,秦千岁正屏息凝神之时,五感全然闭合,两耳不闻声、两眼不看世,寒毒又被逼的附在肉体表面,这才导致白承欢碰了碰他的肩膀,却发现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硬。
寒毒附着在肉身表面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扩散,秦千岁的五感是从白承欢颠颠簸簸将他抬着走到竹林边缘的时候恢复的,于是白承欢说的话,做的事,红着的眼眶,秦千岁都知道。
他还知道白承欢记住了他的名字: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高悬秦镜,公正廉明。
他说自己这头恶鬼,是个好人…
这一切的一切,秦千岁都知道。
活了千年,那个相貌平平的红毛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千岁自然也是一看便知。白承欢躺在土堆上气喘吁吁哽咽的时候,秦千岁才刚刚恢复了知觉,可以张嘴说话,可以动弹。
他本想开口说句话,但一听到红毛男子的那番话,他顿时心中郁结万分…
“如此献媚殷勤,好似柳巷女子!”秦千岁心中瞧不上他,暗暗将他与青楼女子归成了一类。待一听到他要亲自动手挖坟,让白承欢歇着的时候,秦千岁黑着脸闭上了嘴,继续一言不发乖乖当个死人…
待坑挖好,秦千岁刚要启唇,又听见红毛男子在白承欢面前煽风点火说要埋了自己,秦千岁黑着脸猛地睁开眼睛!用已经可以随意动弹的手缓慢掀开盖在自己脸上的麻布,死死盯着何三冠…
秦千岁不敢赌,他与白承欢并无交情,前生今世也不曾相见,不值当白承欢为他做些什么。
秦千岁紧紧捏着床单,他承认自己心中是有些难过。往昔遇见的人不是欺辱他就是伤害他,芸芸众生中却唯独遇不到一个愿意对自己和善几分的人,为此,他甚至安抚自己或许是命格太贱,以至于贱到了骨子里,一生只配受苦受难。
白承欢是唯一一个不嫌他恶心的人,还亲手给他擦拭身子、给他梳头、喂他吃饭、同他好好说话…
秦千岁心想,他就算真的扔下我不管,那也是应该的。
谁知,白承欢竟二话不说直接跳进坑里去抬他,边哽咽、边冲他不停的说着对不起。
秦千岁好几次想坐起来,却又不知道作何解释,怕说出自己身份又会吓到他,只得强忍着闭着眼睛躺在竹床上不停回复着:“有劳恩公了。”
堂屋的饭已经坨的不像样,关诗敏躺在里屋睡的不省人事,白承欢伸着手颤抖着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没伸过去,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这才撇着嘴把手放下来,轻轻带上她的房门,将堂屋的饭端到灶房又热了一遍。
何三冠去猪圈拿盆往身上浇水,潦草的冲了个简单的澡,用脏衣裳遮着前面后面匆匆跑进里屋去翻白承欢的破柜子,从里面找了个白色体恤黑色短裤快速穿上,又将一旁的脏衣裳揉巴揉巴放在床头桌子上,扭头去找卫生纸想擤个鼻涕,不料一转身,正对上秦千岁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你今天可把爷给折腾坏了你知道不?”何三冠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膈应,他感觉自己有点害怕这个男人,却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害怕,于是只能拍着胸脯给自己壮个胆,“一来一回三十多里地你知道不?还挖了个2000*1500的大坑,正好一个床位!你说你早不醒晚不醒,非等坑挖好了才醒,你是不是故意的?”
何三冠问的这几句纯属是在赌气,他只是想嘴上泄泄愤,可没曾想自己这猪脑子竟有一天真能蒙对一回…
秦千岁平淡的望着他,语气疏远的道了声多谢,扭过头去,闭上眼睛,至此再无交谈。
白承欢草草的喝了一大碗剩饭,煮的稀巴烂的粉条弄的人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白承欢不挑食,闷着头炫了一碗之后,将秦千岁那碗刚热完还冒着热气的排骨汤放在一边晾凉,自己抱着毛巾衣服打了桶水,去猪圈细细的冲了个凉水澡…
他洗澡洗的速度很快,但十分细致,不像何三冠那样跟水打个过场。
洗完澡,漱了口,换了身干净衣服,白承欢端着秦千岁那碗饭进了里屋,搬了个凳子拽了些卫生纸坐在他旁边,自责道:“饿坏了吧?今天真是叫你遭了大罪了,都怪我。”
秦千岁轻轻咬了下唇,一紧张睫毛就开始轻颤,他满脸的疤中夹杂着淡淡的绯红,声音小的可怜,“无妨,都是千岁的错,与恩公无关…”
白承欢头一回觉得这人文绉绉的样子看起来这么温柔…
“吃饭吧,吃完我给你换换药。”白承欢这次没有往手上套塑料袋,徒手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轻声道:“今天村里出了些事,很邪门的事。你得快点好起来,万一哪天再碰上了,我一个人拖两个,跑的不快。”
秦千岁闻言,心中轻轻颤了一下,下一刻又满脸无知的看着他,“其实,恩公不必关心千岁的生死,千岁本就是…”
“别再说自己贱命一条了。”白承欢放下勺子打断秦千岁的话,蹙着眉望着他,语气有些焦急,“你父母给了你这条命,那这条命就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不贱,你的命不贱!如果真是贱命一条,我何必费心费力去救你?人生来都是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只要你不轻贱你自己,你看谁敢轻贱你?”
秦千岁看着他,顿了好大一会儿。
其实他刚才不是想说这个,而是想说自己本就是将死之人,突然被白承欢打断,又听见白承欢说的这番话,秦千岁不得不承认,他冷了将近千年的心,此刻却真实的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