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是开市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之后一直到来年初七之前,都不会开市,因为这段时间属于“进财”哪怕是有什么重要交易,在这期间也只能互相“送”,即“以物易物”,总之不能出钱。
所以这一天要置办的东西格外多,要做的事也特别多。在这样的时间收到本该好好慰问下人的老板丢下一群老老小小自己跑回老家去,可想而知白管事的心情。
林霖若有所觉把一堆帐本当挪开,果不其然下一刻脾气超好的老妈子将笔一搁,“来人,给我准备一张三尺一丈的白绫来。”
小二差点脚下一个打滑,这大过年的,可不兴吓人。
“管事的你这是——要干嘛?”
“上书谏公子尧,看好自家白菜,不要被孟家的猪拱了。”
小二默默转身去翻白绫,心道:“不好了不好了,管事气得都分不清好坏了。
半坡药堂今天不开门,董悦带着两兄妹方回后院就见小二们领的领了钱离去,不回去的则在客栈继续忙,人来人往往院里搬东西,一切都井井有条,没什么问题,非要说有的话就是——太严来了点。
平日里白桦哪怕在这边,那也是有说有笑的,毕竟他这个人出了名的好说话,又是出了名的和善,今天却没多少人说笑。
“董大夫,你回来啦。”
直到看见她人,大伙儿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小胡,什么情况啊这是,冬黎回来了?”
被叫住的小二仰天一声长叹,“哎,就是没回来,才这么紧张啊。”
“还没回来?不是说最迟今天肯定回消息吗?出什么事啦?”
“你别急。掌柜的没事,就是今年的年可能不会和我们一起过了。方才她传信回来,说她顺便,回溪州去一趟,这边辛苦你们二位照料。”
这话好比一道晴天霹雳。把两小娃娃炸了个外焦里嫩。
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呢?——大概就是,娘跑去找野男人说马上会回来,结果转头就把自家儿子丢给邻居照顾,自个儿私奔去也。
两人眼中的迷茫扩散得那叫一个快。
董悦还好,毕竟从小就是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事,这边也挺好的。你们要是想回溪州,现在去也还来得急。
怀源还在犹豫,晓清已经果断的摇头了,“不要不要,师父回去了才好,她要是在这边,肯定又会设一大堆规矩,每年过年她都要求我们必须早起,不给喝酒还不给乱吃东西。今年我一定要喝个够,睡到日上三竿。”
董悦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
“那行,反正这两天我们都在这边。她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两人嘴上没说什么,却在此后寸步不离林霖,看那架势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挂在她身上。
董悦进书房时刘钱正好和白桦商量说采购的事。这客栈已经连续亏两年了,今年虽然下半年…前几个月被接手了,还是没多大起色。刘钱本都做好跑路准备了,在他看来这几位都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尤其是掌柜的,一天天的不务正业光顾着瞎跑。没想到当初她在店里竟然不是吹牛的,人家看起来不靠谱,但钱是真的有。
不仅把今年小二的工钱都结了,还把前来讨债的也一并还了,最重要的是——不要他还。
就冲这一点,刘前掌柜决定以后都要好好跟着人家干,踏踏实实干。
“董大夫,回来了。”
“嗯,刘掌柜,过年回家吗?”
“哎,我家就本地的,有事随时叫我,小二的活我也是能干的。”
“放心,肯定不会和你客气。”
白桦在一旁干咳了一声,对某人这招呼顺序和招呼时长表示不满。
刘钱立到会意,“那我先进去买东西去。”
“嗯,去吧小心点。”
“好勒。”
刘前掌柜大踏步离开了书房。
董悦直接坐在桌上,伸出手指去挑白桦下巴,“冬黎那边什么情况?”说完看见桌脚一堆白绫,愣了一下,噗嗤笑出来,“这是给气到想上吊?”
白桦把她手握进掌为心,“这个逆子,回头把她腿打断,一点下限没有,天天追着个男人跑,成何体统。”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我不也跟着你到处跑?依外边的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可是连门都不能出。”
“不一样,”白桦自一堆事中抬头认真望进她眼中,“是我追的你,什么女子不出门,扯吧,别人爱怎么样我不管,但在我这,你和我平等。”
“就你嘴甜。”
“我说事实。”白桦再度埋头,“她回去正好,那些运回去的东西正好叫她去送送,省得她天天追着闻人说跑。”
董悦起身与他倒来杯茶,“你对闻人说意见挺大,冬黎只是看起来不太懂那什么,但她这样的,我反而觉得,不太容易被骗,尤其感情。”
“你发现没,她清醒得有些过头了。况且溪州虽然穷,不代表没有纨绔,她独自行动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没那么容易被骗。”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白桦接过茶,放唇边吹凉了,又递回董悦手中,整个过程不带抬头,“何况见过和遇到又不一样,都说当局者迷嘛。”
“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她现在的心理状况,我一直觉得她这样的状况,和她家里是多少有些关系的,只是不太懂问题出在哪……有些东西真的不好说,她家人是唯一至今我不到评价的存在。”
这世上居然还有他白桦无法评价的人,董悦顿时来了兴致,连水也不想喝了,就这么端着杯子,问:“怎么说?”
“你说他爹好吧,小时候她差点被卖给人作童养媳,那时候才七岁,溪州大旱,虽然说是为了她好,那时孟家刚分家……”他说到这停了一会儿,董悦若无所觉。
也是,溪州孟家这么大,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其实你知道的,凡是孟家大夫,开口了必然有人帮。何况那家人家境算不得好。后来她被送到学院里,家里从来不管,只在遇上大事了才会出面一二。可你说他不好吧,这些年就当个宝似的,什么都任她去。”
以前在学院可以理解为为了韩长老那句此女将来必成大器,是大富大贵的命,可出来以后,就真的是全靠爱了。
“她现在的状况就是——随遇而安。有些不怕死,尤其重逢以来,那股看破红尘,能活活不能活就算的劲,未免有些随意过头了,我怕她这么没心没肺的早晚把自己作死。”
“你说这状况其实好理解。“董悦把玩着茶杯,“你可能没太留意过,无论在哪儿,女孩子都或多或少不太被看重。如果家境好些的,会养着,算劳动力的一部分。如果家里不太行的,甚至在出生那一刻就会被丢掉。”
“黄沙有很多类似的姑娘,其中也有被丢到一半又接回来的,也有直接给出去的,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自己没用,全被再次放弃,于是她会格外懂事什么事都揽来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害怕欠别人,最大的安慰,莫过于让自己被别人需要。”
“这——丢过一次,哪怕后期努力弥补,也不行嘛?”
“表面上会好,黄沙的那些姑娘,哪怕后来遇到的人对她百般呵护,或者原生家庭对她照顾有加,平时都挺好的,看不出来异常,可是如果遇到抉择,她还是会下意识把自己放在被抛弃的位置上。
最恐怖的莫过于她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而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还话颇有意味,白颜桦终于再次把目光从着纸张上转移到她身上,董悦一耸肩,补充道:“黄沙你也见过了,这在那边是很常见的,作为大夫,经常遇见并跟她们聊聊是常事。”
白桦会心一笑,两人心照不宣,“还是有差别的,这事如果换她孟冬黎来,肯定是她把别人一脚踢出去,夫家也照旧——
还差最后一点,你说夏家,不是,是那位邬前辈,咱送点什么给他好?”
“邬长老什么都不缺,他既然把住处定在白水河边上,想来更喜欢安静,让林霖送些溪州的茶过去吧。”
“嗯……那我跟身老刀说一声,让他到……你说是弄渡湾的还是弄桑葚的?”
“你傻呀桑葚不是公子尧嘛,肯定是渡湾啊。”
“行,那就渡湾,传统的三道茶。”
“希望前辈不会误会你去找茬。”
“怎么会,我接触过,他挺讲道理的。”
……
睡眠质量太好有个好处——一路可以省心很多。
要是再遇上个省心的搭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孟常这次回家就恰好两样都占,她从山上一路睡到渡湾,一觉醒来,船已经泊在渡口了。
“到了?”
“嗯,夜深了,要现在回去吗?”话落,怕她记不住时间,又补充道,“今晚守岁。”
“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我自己可以回去,那你……?”
“我回去找我哥。”
“那好,回见。”
闻人说亲自把她送到孟家院外,这照料将死之人的态度搞得她不适应,于是口无遮拦的问:“我是不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