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老宅占地颇大但修建得算不得精致，秦岿贞长女入宫、幺子在京，家里仅剩夫人、几房妾室和长子一家，人口简单仆妇不多，老太爷在京师住惯了小院子回乡也不喜奢华，很多院子都空着在。
薛旎若有所思地逛完院子就回到前院偏厅，刚跨过门槛就见秦老太爷勃然变色，再次掼碎了手边的茶盏，“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秦轰！秦轰呢！去，给我把单子上这些人都叫来！让夫人把家里的地契不分多少全带到书房，还有，让你儿子把附近的佃农……算了，找他们来也问不出什么了。”
秦岿贞打发走大管家，喘着粗气大步离开偏厅闷头往书房走去，秦碌和薛旎紧跟其后，后者一进书房就自觉在屏风后的茶室坐下，一边翻查黄册一边听外面的动静。
大岚朝立国百余年，许多最初构想很好的政策早已面目全非，比如她手中这本专门记载怡州辖下百姓的黄册，最初是用来统计管辖人口户籍的，现下里面真真假假的被篡改了多少怕是连一州知府也理不清了。
可薛旎又不是来人口普查的，她关心的是怡州这些年的户籍变迁。
自八年前，永清帝登基后不久、秦岿贞的身份水涨船高开始，怡州这边的人口流动和户籍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初并不明显，但随着田地兼并的日益扩大，这种变化再与八年前相比就十分明显了。
总结起来就是，所有被兼并田地上的农民们人口逐渐流失，一部分转移到其他地区，一部分成了不明去向的流民。
自古以来，农业税基本是按照人头收的，一来人口更好统计管理，正常情况下一个村有多少人大家心知肚明，想逃也逃不了；二来早年地广人稀，荒地远大于可耕地，如果按照田地征收，农民可以避开这块税田去开垦荒地，饿不死就行；三来受限于丈量技术和官员制度等原因，人头税简单易行，久而久之形成传统再想更改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官绅阶级便是利用这种制度大肆兼并土地，因为各朝对官绅阶级的赋税都有减免政策，有些时期世家大族掌控了一片土地的绝对主权，与中央逐渐割裂自成一体。
这在战乱和灾年看上去是利于治下佃农的，就像秦岿贞说的那样，天灾频繁的这些年佃农好歹有‘保底’不至于流离失所。
可这些佃农是经过筛选的，留下青壮年、利于劳作的那部分，驱赶走老弱病残，形成对官绅阶级利益最大化的管理模式。
被侵占土地资源、被驱赶抛弃，还要告诉你：是你太没用才连佃农都做不上的，我们不收留懒惰无用、没有价值的人。
多熟悉的话术啊！
薛旎在屏风后听着那些族人的辩解有种回到现代被资本家PUA的荒谬感，说的好像员工干的跟老板一样多，他就能拿到老板同等的收益似的。
精英主义的陷阱就在于此，把贫穷和失败全部归结为“你不够努力”，忽略每个人的出厂设置天差地别。
扯远了，薛旎怔了怔回过神来，就听到秦碌在质问：“怡州这些年税收并没有下降，你们在其他乡镇加重赋税了是不是！”
薛旎冷笑着低头翻看着黄册，自己名下的田地不用交税，又想要州府业绩好看以便升迁，自然要加重其他未被兼并田地的赋税来弥补缺失，那些赋税严苛的地方农民活不下去就只能卖地，继而方便他们进一步扩张兼并，形成“良性循环”。
在这一循环中，频繁的天灾反倒成了他们兼并土地最大的助力，天灾伤农、税负不减反增，最后仍只有卖儿卖女卖地这一步。
秦岿贞看到的民康物阜不过是被兼并土地上的“世外桃源”罢了。
信念被毁就在一瞬间，自以为做到了既为皇上排忧又为贫民解难的忠仁两全，却不料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秦岿贞气得差点吐血，到后来只能坐在椅子上喘气都是秦碌在逼问，秦氏族人从一个个叫屈到默然不语，再到战战兢兢跪地求饶，满口许诺明年开始一定不乱加赋税、好好爱护治下佃农，绝口不提交出田地、安置流民之事。
外间哭闹了一下午，天色完全昏暗下来方才止息。
薛旎见秦氏族人都走了便探出头来让秦碌上晚膳，她喝了大半天的茶水快饿死了！
秦岿贞见屏风里探出个小脑袋才想起让这丫头看了一下午笑话，不由老脸一红，但他此时气到精疲力尽实在没心力说什么了，晚饭时就着小儿子的手喝了些肉粥，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你这丫头，既然早就查到这些事情，怎么现在来和我说！”有了精神老爷子又开始挑刺了，“是不是在背地里笑话老夫是个昏聩无能、任人愚弄的糊涂虫！”
咋还骂上自己了呢？薛旎吃着正香被他问得一懵，随口回道：“虽然是有点糊涂，但昏聩无能就夸张了。”
闻言秦老爷子也没真生气，“哼”了两声表达不满，就默默盯着她，薛旎了然道：“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您现在不也拿他们没办法吗？就算把地都收回来一旦遇到灾年还是会重复之前的情况，治标不治本罢了。”
“治标不治本……”秦岿贞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确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到了这个地步秦岿贞若是还没察觉出这丫头要做什么就枉费他曾是一国太傅了，“说吧，你这次来怡州到底有什么目的？是陛下有新政要实施吗？”
薛旎放下碗筷粲然一笑，“还是秦老太爷爽快！就等着您这句话了！”
“嘿嘿我这儿有两个叫法，您觉得是‘摊丁入亩’好听，还是‘地丁合一’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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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九年秋，舍莲御侍在怡州试点推行的耕种方式创下了大岚朝以来的亩产新高，进一步验证了舍莲御侍受仙人点化恩赐的传说，陛下大喜，命各地官员趁冬季农闲时期将此法悉心教给百姓，以待明年大丰收。
舍莲御侍则领着圣旨一路向南，以推行科学耕种方式的名义对重点区域的土地进行清丈，开春后再经水路北上，重复此举。
历经整整一年，方才携着几大箱的文书满载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