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阵阵寒风的刺激,两个人的神志,都清醒了一些,穿过公园的时候,陈诚却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我怎么听见有人喊救命?”
“你肯定听错了,大晚上的哪有人啊?”
赵文宇对陈诚的话有些不屑一顾,凌晨三点半,除了像他们这样的醉鬼,哪还有人还会瞎出来溜达?
下一秒,一道惨叫声响彻在公园之中。
尖锐的惨叫声下,赵文宇和陈诚瞬间清醒过来,相互对视一眼,顺着惨叫声,蹑手蹑脚的来到一处开阔地。
开阔地上,一堆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手上拿着棍棒,正围着两个年轻男人,对其拳打脚踢。
“他妈的,让你们欠钱不还,让你们跑,给我往死里打。”
赵文宇看到这里嘀咕了一句:“只是财务纠纷罢了,走了。”
他摇了摇旁边的陈诚,示意他别看了,赶紧走,小心惹火上身。
但见陈诚没动静,又摇了摇他,还是没动静。
转过头,陈诚的身体在不断颤抖,嘴里念叨着:“是他们,是他们。”
陈诚的初中时期,有一段令他至今都倍感恐惧的回忆。
那时候陈诚性格内向,长相平平,没有特点,坐在班级靠后位置,也没什么朋友,天天自己上下学,就只是一个内向的老实孩子。
家里从小对陈诚的教导,家里穷,要让爸爸妈妈省心,不要和别人争,也不要惹事。
而陈诚有时候受到欺负,挤兑,也从不发泄,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加上平时沉默寡言,也成了很多人欺负的对象。
他也没想到会因为有一天,自己喂了学校里的流浪猫,而被邻班十几同学堵在学校厕所里一阵毒打。
而他却没有敢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时至今日,陈诚也会因为这些事,做噩梦。
那张脸,陈诚能记得一辈子。
刚刚借着公园中昏暗的灯光,陈诚看清,那些彪形大汉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当初厕所围殴中那个领头的人。
“刘海洋。”陈诚几乎是咬着牙叫出了这个名字
赵文宇愣了一下,回忆起一些事情,眼睛瞪大:“难道?”
在他思考的瞬间,陈诚已经冲了上去,手上握着一根不知来处的粗大树枝。
随后,便直接招呼在了刘海洋的身上。
背后矮了一闷棍的刘海洋直接倒在了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面对着突然起来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
陈诚看着倒在地上的刘海洋还有些不解气,用那根粗壮的树枝,不停的往刘海洋身上砸。
倒在地上的刘海洋除了大喊着疼以外,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
而周围的彪形大汉无一人敢上前去,最后有人反应过来,彪形大汉们一拥而上。
也许是被仇恨冲昏头脑,加上酒精麻痹了陈诚的痛感神经。
陈诚大概是杀红了眼,愣是一个人打趴了一群人,随后失去知觉昏迷过去。
“我这是在哪?”陈诚清醒过来,看到面前的方桌和被手铐固定的双手,他才意识到这是在看守所的审讯室。
他努力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记得他拎着一根粗壮的东西冲了上去,然后,他就断片了。
他刚想站起身,一名年轻警察打开门进来,走到陈诚面前,打开手铐,朗声道:“事情问清楚了 ,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陈诚云里雾里的走出监管区,走到大厅时,停下了脚步。
大厅正中央,站着一对中年夫妇。
男人中等身材,留着寸头,里面穿着一件格子衫,外面套着一件皮夹克。
女人有些发福,一头卷发,脸上化着淡妆,身上穿着一件皮草。
陈诚的目光落在中年夫妇身上的时,瞬间凝固,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嘴,“爸妈。”
“收拾一下,回家吧。”陈父,陈母,两人对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嘱托两句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愣在原地,没过一会,赵文宇也从里面派出所里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陈诚的肩膀:“走吧,回家了。”
“他们是你找来的?”陈诚机械般转头看向赵文宇。
“你惹的事,我总不能找我爸妈,来捞我们吧?”
赵文宇两手一摊,显得有些无奈,而陈诚也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告诉父母自己回来了。
陈诚点头,而赵文宇盯着他的脸,噗嗤笑出声来。
面对这略显玩味的笑容,陈诚有些不解。
赵文宇也没解释,从口袋里把他的手机递给他。
陈诚接过手机,开启前置摄像,看清自己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马上伤痕。
“我这是怎么了。”
赵文宇又从屁股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选了一个视频播放,放在陈诚面前。
“你自己看吧,杀红眼了,我压根拦不住你。”
视频里的陈诚,靠着一根粗大的树枝,一个人撂翻十多个人。
陈诚看着视频中的自己:“我真这么猛吗?”
“你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子,根本拦不住,和不要命一样,好几个纹龙画虎的,被你打进医院了,刘海洋的肋骨断了五根,一条胳膊被你打成粉碎性骨折。”
但最后的处置结果,被刘海洋围殴的两个人录口供 说是陈诚救了他们,并以涉黑和放贷,故意伤害逮捕了刘海洋以及其附庸。
而陈诚或许能被评为见义勇为,但也都是后话了。
“麻烦掉头去二中。”出租车副驾驶上的陈诚,忽然开口。
听到陈诚的话,赵文宇心领神会补充一句,“老二中。”
陈诚回过头,赵文宇露出一个笑容:“2020年下半年,二中搬迁至新校区,老校区改为九年制教育使用,而旁边的一中没用动。”
短短四年,恍如隔世,家乡的变化巨大。
对这些,他一无所知,所以,他以沉默作答。
陈诚对于高中的回忆,留存于旁边美食街,位于巷口的汤包和街尾的牛肉面。
每个周日晚自习开始前,他都会在巷口打包一份汤包,再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街尾,点上一碗牛肉面。
他记得当时牛肉面一碗十三块,汤包五块钱八个,
陈诚当时每天零花只有十块钱,所以他很少吃晚饭,别人吃晚饭的时候,他只会在操场散步,非必要不消费。
只有周日晚自习前,他才会这样吃,总是一个人,后来偶尔有赵文宇一起。
出租车停稳,旁边包子铺的招牌上升起白烟阵阵。
正值饭点,包子铺前,学生排着一条长队。
赵文宇从口袋里拿一个口罩递给陈诚,“别吓到这群小家伙。”
两人戴上口罩,排在一队学生的最后。
赵文宇打了个哈欠:“闻起来的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狗鼻子。”
陈诚习惯性的回嘲讽一句,拿出手机,点开赵文宇发来的视频。
短短的几分钟视频中,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子,但一声不吭硬的挺了过来。
这是他二十五年短暂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看上去像是吕奉先在世。
他看着视频中自己,英勇无比,一个电话突然进来。
一旁正在抽烟的赵文宇,听到手机铃声,凑过来问道,“大早上,谁给你打电话。”
“叶依清。”
陈诚看着手机屏幕,强装镇定的念出这个名字。
赵文宇赶忙掐掉烟,凑上来,看见来电显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看到陈诚发愣的模样,便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快接,愣着干什么。”
“吃早饭了吗?”
陈诚本想故作轻松,可她对叶依清太了解,她有早起的习惯,所有的回答都是刻在潜意识中。
电话那头的叶依清,语气轻松,答道:“在食堂,随便吃两口,准备去实验室。
叶依清又问道:“你是不是忘记告诉我一件事。”
陈诚低头苦笑答道:“昨晚到的家,太累,倒头就睡,没给你发消息。”
他不想骗叶依清,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真羡慕,床可软了吧,我也想家了。”
“还行吧。”
局子里关了一宿,陈诚的颈椎和腰确实有些吃不消。
那头的叶依清叹了口气,“等我寒假回家,你要请我吃烧烤!”
“答应你了。”关于叶依清的要求,陈诚从不拒绝。
两人又没来由的闲聊几句,叶依清才挂了电话。
“三年又三年又三年,整整十年了。”赵文宇瞪大眼睛,双手食指交叠,在陈诚眼前比出一个数字十,语气也随之加重。
就和陈诚总念叨着赵文宇被钱晓雨那样,关于叶依清,赵文宇也是听陈诚听了一百遍不止。
“老板两份汤包,打包带走。”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只是才过了短短五六年就已经从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却已经满头白发。
老板笑道:“其实店里有位置的,打包吃,影响口感的。”
“街尾那家牛肉面还做生意不。”陈诚说上了家乡话。
老板听到这里,想到些什么,脸上的笑好看了一些:“以前老二中的学生吧?还开着,生意还是好的很。”
汤包就着牛肉面,这种极致的碳水炸弹,是当时二中体育生们的发明。
用最省钱的方式补充完碳水,脂肪和蛋白质,以面对接下来的高强度训练。
也就是很普通一碗牛肉面和猪肉馅的汤包,但对于陈诚来说,那是一周只能吃一次的美味。
陈诚的父母是前市政府招待所的下岗员工,下岗后再就业,做起了烧烤,从路边的烧烤摊再到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门面,父母总告诉他,钱难挣,不要给家里惹事。
陈诚很懂事,从小到大没给家里添过乱,无论受多大委屈也没吱过声。
他不爱看电视,因为里面有玩具的宣传,他喜欢,但买不起,最大的爱好是躲在楼顶发呆,因为其它的爱好都和钱有关。
烧烤店一般是昼夜颠倒,要忙到凌晨,父母回家睡觉前会放两,三块零钱在陈诚的床头,让他自己上学的路上,顺便买点吃的。
陈诚基本不吃早饭,一学期中能因为低血糖能晕倒好几次。
每次晕倒都能给老师吓一跳,他那个破旧的书包里藏着他攒下的小金库。
后来,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一学期钱,因为校运动会,书包放在学校一个中午,被人偷走了。
陈诚强忍眼泪,没有哭,因为他知道,就算哭,也没人在意,钱是找不回来的。
他后面的整整一个月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因为不搭理人,还挨了爸爸的一顿打。
到去南京读书前,陈诚记忆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初中校门口对面的汉堡。
他永远记得八块钱一份的套餐,里面有一个小汉堡,一份小薯条还有一瓶小可乐。
有人告诉陈诚,这些不过都是和芝麻一样的小事,那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没经历过这些。
但满地散落着芝麻,会让人捡到崩溃。
后来读了大学,家里一个月会给一千块的生活费,他也会去食堂打零工,去校外做兼职,大概一个月也能赚个六七百块钱。
也正是在这四年间,他知道了炸鸡原来还有甜辣味道,新鲜出炉的薯条原来是脆的,肯德基和麦当劳的汉堡用的生菜是新鲜的,十块钱的巧克力是不糊喉咙的,现磨的咖啡很苦。
他很少买衣服,好像,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吃的上面。
作为朋友,赵文宇知道陈诚的苦,不是几颗糖就能化解的,可也没想过,就只是轻轻碰触,就已经泪流满面。
陈诚眼中光芒仍旧黯淡,他一直在试着治愈千疮百孔的自己,默不作声,心平气和的接受世界的夺与赠。
忽然,赵文宇能理解陈诚的决定了,为什么放弃稳定的工作和大有可为的事业。
陈诚那些破碎成渣的过去,横在心里的刺。
他对自己的画地为牢,不觉得也不允许自己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赵文宇看陈诚的眼光变了,从今天开始,他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拿着。”
陈诚打断了思索中的赵文宇,将手里的汤包递了过去。
赵文宇缓过神,接过汤包,他看不清口罩下的陈诚是什么表情。
巷口到街尾,不算长的路程,赵文宇抽了两根烟。
陈诚恰逢时宜的说道:“肺癌晚期,器官捐赠都没人要。”
“要你管?”赵文宇激烈反击。
陈诚对此无动于衷,推开面馆的大门,一股鲜甜气味,随着呼吸钻入他的鼻腔中,精神为之一振。
“老板,两碗招牌牛肉面,一碗里面加个蛋。”
两层楼的面馆里坐满了人,过了一会才腾出来张桌子。
陈诚拿下口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左眼角旁边,还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到太阳穴,触目惊心。
赵文宇先前觉得没什么大事,可现在近距离的看到这些伤口,心中一阵发怵,有些恐惧。
陈诚舔了舔嘴唇,习惯的咬下一块死皮。
赵文宇低着头默不作声,偶然间的抬头目光落在了陈诚身上。
他清楚的陈诚的性子,所以沉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选择。
“是我送你回去,还是在我家住几天?”
“东西放在你家,我先回去,反正要被赶出来,东西被从家里扔出来,再捡起来,那太麻烦了。”陈诚低头刷着视频,头也不抬的回答了赵文宇。
赵文宇看着端上来的牛肉面,加了勺辣椒,苦笑道:“你怎么就能和家里闹掰了。”
“没有闹掰。”
听到陈诚的辩解,赵文宇皱了皱眉头,“那你为什么好几年不回家。”
“我不觉得那像一个家。”
陈诚埋头吃着面,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的情感,但赵文宇却感觉有一枚炸弹,在自己的心中引爆了。
那真的是个家吗?
陈诚的印象里,父母从来没管过自己,自己出事,也没和家里说过,有时候想找父母说说话,也找不到他们。
每天中午,晚上放学,他都要自己跑到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会给他做饭,等晚上吃完饭,做完作业,再自己跑回家。
奶奶做的饭菜,是他童年和学习生活中仅有的一些温暖。
面对面的两个人,都低头吃着面,没有一点交流。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轻咬一口煎蛋,充盈的汤汁在口中爆开。
在某个瞬间,陈诚在面馆的一隅看到那个正在吃着面条却做着白日梦,希望能拯救世界的自己。
他们都在思考着什么,关于别人,有关自己。
陈诚稍微好点了,面条落入胃中的满足,化解了他的一些阴仄。
面馆门口,陈诚让赵文宇先回去,他想自己逛逛。
陈诚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赵文宇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放任他自己走走。
两人出美食街,赵文宇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陈诚戴上口罩和外套的帽子往相反方向走去。
街道上行人稀疏,他很久没见过那么少的人,以往的这个时间段,地铁车站里,是人挤人。
三四年没回来,以前老街区焕然一新,两旁拔地而起许多高层楼房。
走着走着,陈诚对身旁的街景感到陌生,他在这座小城中迷路了。
他低头苦笑,只能借着手机导航去找回家的路。
导航带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出口处是一条河,那是小县城分割城内和城外的护城河。
他从城东走到城北,护城河的堤坝上水流湍急,河岸两旁停放着诸多采沙船。
街景从陌生变得熟悉,陈诚走过护城河的堤坝,走到尽头,转弯后便是一个下坡,这里通向城里。
继续往前,两旁的房屋,店铺,仍旧是几十年的风格。
新法院搬到南市区后,老法院就成了北城区老人的健康娱乐中心。
第一个十字路口处的往左是大剧院,往右是小公园和老图书馆。
第二个十字路口处的百货商场,曾经是这座小城市居民,过节,过年肯定要来的地方。
随着南市区的快速发展,市政府,图书馆,都搬了过去,新大型商场的出现,百货商场生意每况愈下,换了一家又一家投资商,一个又一个名字,最后还是没能起死回生,挂上了招租的讯息。
陈诚一直往前走,站在了一家烧烤店的前面,抬起头,看着招牌,喃喃道:“金玉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