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阳光刺的陈诚差点睁不开眼,“睡到自然醒真好。”
他左找右找,从枕头下面找出了手机,只有各类软件的推送。
“怎么都十一点半了。”
从床底下拖出积满灰的行李箱,还有准备好的纸箱,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行李。
陈诚在南京六年所有的家当,两个纸箱,一个行李箱。
他把大胖和阿正从沙发上摇醒,写了一个地址,让他们两个去底下寄快递。
回家这件事,他没有和家里商量,家里不会让他回去的。
阿正和大胖搬着箱子去接行李的时候,拨了一个电话。
“喂,还活着吗?”陈诚收起往日的正经,用一种贱兮兮的声音,对着电话那头的调侃着。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慵懒:“你爹活着呢,怎么联系我了?”
“南京混不下去,准备回老家,打算在你家住几天。”陈诚的回答毫不客气。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晚上到家。”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没过一会,那慵懒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何姐,我下午请假,二大爷出车祸了。”
“你小子,我现在回去给你收拾屋子。”
听到这里,陈诚心满意足的挂掉电话。他的房间很干净,打扫一圈下来,甚至灰尘都没多少。
陈诚站在房间外,看着整洁一新的屋子。
“舍得吗?”
阿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陈诚的身后。
陈诚摇摇头,笑道“不舍得,但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阿正听着陈诚的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胖看向站在窗户旁的陈诚,有些恍惚,总是一身正装,穿着黑色皮鞋的他,忽然间一身运动装,当真是陌生无比。
“珍重。”
阿正和阿胖把陈诚送到地铁站口,他转身分别拥抱了一下二人。
相遇和分别,距离只有一个转身,谁都不知道这一面是不是永别。
陈诚拖着行李箱,坐上熟悉的三号线,临近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
柳州东路,天润城,泰冯新村三个站点附近都是大体量小区,也是无数宁漂的新手村,房租便宜,配套成熟,稍微差一点的就是通勤,早高峰,晚高峰就是人挤人。
他清楚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要过江。
他从南京站下车,很少人下车,很多人上车。
“在南京五六年,都没怎么来过这个站。”陈诚检完票,上电梯,来到候车大厅。
他买的票是离自己最近一列班次,车票信息显示是一班绿皮火车。
扫完票,站在候车站台,陈诚看着停在面前的绿皮火车,笑道:“老家伙,谢谢你了。”
经历重新涂装,但表面仍旧能看出斑驳锈迹,岁月的痕迹格外重。
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零星几个乘客,也都在闭目养神,显然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很远。
在现在这个时代,除非是非必要情况或者偏远地区,不然没有人会选择乘坐绿皮火车。
陈诚找到位置,闭上眼睛,内燃机发动带来巨大噪声,却不影响他睡觉。
火车鸣笛,驶出车站。
“还有多久到?”
睡着的陈诚被自己的电话铃声吵醒,看着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大概一小时。”
“来接你?”
“驾照拿多久了?”
“半年。”
“来接我。”
两个人对话的很简短,这慵懒的声音却让陈诚的十分踏实。
如果,陈诚选一个这辈子最后悔遇见的人,那是一定是赵文宇。
如果再评选一个,最幸运遇见的人,那也一定是赵文宇。
两个人的认识要追溯到陈诚的高中时期。
学校不在市区,加上公交车班次少,所以很多学生中午基本不回家,在食堂随便对付两口,然后在班上睡觉。
学校没有要求吃完饭一定要回班,所以陈诚喜欢在学校里逛逛,有一天来到艺术楼。
陈诚的学校,相比叶依清重点高中大文大理那动辄九十五以上的本科率,只有可怜的六成左右。
所以,学校的很多学生都是走的艺术,体育特长类,艺体类学生的本科率能达到恐怖的九十甚至更高。
所以,学校专门为这些特长生划出了单独的一栋楼,供他们使用。
艺术楼也被戏称法外之地。
里面可以玩手机,看,随时随地吃东西,不用避讳老师,甚至还有些学生喜欢躲在楼顶抽烟。
而艺术楼的楼顶,封锁阳台木门早已腐烂。
陈诚钻过腐朽的木门,站在天台上。
水箱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留着寸头的胖子,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画板,周围堆放着颜料。
这是陈诚第一次见到赵文宇 ,出于性格的相似,都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
后来的整整一年,陈诚每天中午吃完饭都会来找赵文宇。
“明天就要去参加统考了,有信心不?”
赵文宇站在天台边上,手里夹着烟,俯瞰着学校。
陈诚来到他的旁边,递过去一罐可乐。
赵文宇摇了摇头,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的碾了一脚,打开可乐,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的心定不下来,大概是完了。”
后来,正如他自己所说,统考分数是他往年来所有测试的最低分。
他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去了芜湖的一所大专。
大二的时候报名入伍,去了新疆,驻守边境两年,期间,两人也保持着一定的联系。
两年义务兵结束,退伍,赵文宇回了老家,去了一家汽车4S店里做销售,每个月的工资够用,也能存的下一部分。
陈诚偶尔刷到他的朋友圈,就是分享一些日常。
一辆电瓶车都能逛完的小城,日子算不上多精彩,却也还算开心。
因为赵文宇的电话,陈诚不再睡觉,车厢里的乘客所剩无几,夕阳透过车窗,车厢充满明艳的橘黄色。
“瓜子,花生,矿泉水,泡面,香肠。”
一辆装满零食的小车,路过陈诚身边。
他抬手,笑道:“麻烦,一瓶矿泉水,谢谢。”
“好的。”
陈诚接过水,轻轻点头,“看来今天客人很多,东西也没剩下多少了。”
乘务员笑着摇头,回道:“先生,这趟车,两周后它就要退休了。”
陈诚眼中闪过一道落寞,自嘲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即将退休的火车,失意的人,以及剩下的一抹黄昏。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被誉为历史上最悲情的开始,第二年的深秋,陈诚延续了这份悲情。
火车到站,陈诚站起身,环顾四周,格外安静,整节车厢中只有他一个人。
一辆绿皮火车,驶过陈诚短暂人生的所有荒凉。
出车站,许多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他要不要打车。
陈诚都摇头,火车站前广场,他买了袋苹果
陈诚拖着行李,刚出站,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到他面前,问道:“到市区,一口价五十块。”
而陈诚头也不抬,直接把行李扔给了男人:“坐,肯定坐,但是这车得我来开。”
话音落下,陈诚抬起头,两人四目对视,异口同声的道:“好大儿,爸爸想死你了。”
戴着墨镜,理着寸头,国字脸,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灰色风衣的男人正是赵文宇。
听到声音的瞬间,陈诚就认出来了他。
“你慢点,怎么和耍流氓一样?”
陈诚的手直接往赵文宇的裤子口袋里塞,嘴里还嚷着:“快点把车钥匙给我。”
“你八辈子没开过车吗?别瞎摸了,在屁股兜里。”
赵文宇领着陈诚走到自己新提没多久的车旁边,坐到副驾驶,然后打了个哈欠问道:“还会开吧?路上慢点。”
“你这车买保险了吧?”
赵文宇抬起头看向主驾驶正一脸坏笑的陈诚,“什么意……”
话音刚落,车从原地弹射出去,差点让没系好安全带的赵文宇从副驾驶飞出去。
“橙子,你疯了吧?”
缓过来的赵文宇赶紧系好安全带,抓着扶手。
陈诚则是把音乐调到最大声:“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从市区到地铁站修建了一条快速路,不测速的路段,陈诚更是一脚踩到了一百往上,在测速路口又降到了八十。
副驾驶上的赵文宇,看着车身逐渐趋于平稳,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欢迎回家。”
“到家了。”陈诚眼神变得柔和,语气中满是释然。
赵文宇问:“家里人知道吗?”
陈诚摇头:“没敢说。”
赵文宇抬起手拍了拍陈诚的肩膀,他当然知道陈诚家中对他的期盼。
“没想好怎么说之前,你先住我哪。”
陈诚点头,如果推辞一番就显得虚伪,两个人从来不和对方客气。
二十多分钟后,陈诚的车平稳的停在了小区门口的停车场里。
赵文宇打了个哈欠说:“我爸妈回老房子里了,新房子装好,说是给我当婚房 ,我一个人住,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赵文宇家里装修的很简单,唯一算的上花哨的地方挂着他的画和在新疆当兵时拍的照片。
赵文宇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冰可乐,走到躺在沙发上的陈诚旁问道:“还回去吗?”
“不回了。”
“那叶依清呢?”
陈诚没有回答,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转头注视着赵文宇:“你呢?关于钱晓雨,你释怀了吗?”
两个人陷入缄默,太熟悉了,所有问题都像刀子一样,捅进心里。
“这辈子认识你,是我人生最大的败笔。”赵文宇打破沉默,咬牙切齿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陈诚脸上一脸不屑,回敬道:“彼此,彼此。”
赵文宇走上前去,把手中可乐摆在陈诚面前。
“三五年听起来挺吓人的,一阵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下了。”陈诚背靠在沙发上,头看向天花板,眼中泛着泪光。
三五年并不怎么吓人,可那是整整十年。
赵文宇转头,看着几近哽咽的陈诚,觉得有些陌生,认识多年,却从没见他掉过眼泪。
他低头感叹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烟,一根接着一根。
硕大的客厅中,静默无声,这一刻,两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出去喝一杯?”漆黑的房间中,陈诚打破了静默。
赵文宇掐掉手中的最后一根烟,站起身,开灯。
烟灰缸堆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散的烟草味,呛得陈诚开始咳嗽。
“去喝一杯。”赵文宇的声音已经沙哑。
赵文宇家后面不远就有一家大型商场,四年没回家的陈诚,也感叹家乡天翻地覆的变化。
赵文宇轻车熟路的带着陈诚来到一家清吧。
“来一打啤酒,再来一打1664,小食拼盘,一大份薯条。”赵文宇没有看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
陈诚看着赵文宇打了个哈欠,调侃道:“很熟。”
“小县城,清闲,没事就过来喝两杯。”赵文宇脱掉身上的风衣,挂在椅背上。
节奏忽然间变得很慢,慢的甚至能听清风声。
赵文宇开了一瓶酒,倒在杯子里,放在了陈诚面前,“祝你开始新生活。”
“其实还是旧生活。”
“那就祝我们都越来越糟糕。”
两个人一杯接着一杯,从相互调侃再到流泪满面。
赵文宇看着陈诚说道:“其实,这几年,我见过她。”
“还有意义吗?”陈诚仰起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
“没有。”赵文宇摇摇头,沉默一会后又说道:“她要结婚了。”
“终于不祸害人了。”陈诚听着毫无波动的语气,笑容逐渐变得轻蔑。
赵文宇退伍,陈诚去禄口机场接他,那晚上两个人喝酒。
赵文宇喝得酩酊大醉,说了一个秘密,钱晓雨是他的初恋,但却把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扣在了赵文宇的头上,而出轨对象还和他在同一个画室。
这就是赵文宇为什么总一个人在天台上画画,也不愿意回画室。
统考前一天晚上,赵文宇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打电话和钱晓雨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最后等来的只有挂断电话后刺耳滴滴声。
后来,赵文宇征兵的时候,义无反顾填了前往偏远地区。
他用这种方式流放自己,逼迫自己冷静。
分开不是结局,被被遗忘才是。
陈诚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的生活也糟透了,无暇顾及其他东西。
清吧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这个点有人才下班,也有人吃完饭借着闲逛理由,偷偷喝两杯,缓解一天的压力。
被琐事和生活裹挟的成年人少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小小的清吧里装满了理想和不甘。
几罐酒下肚,陈诚原本处于极度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平平无奇薯条沾上番茄酱,竟然那样好吃。
后来,他想了想,是自己太久没吃过薯条,也不是生活变好了。
刚毕业那会工资不高,三餐不定,快餐太贵,后来工作稳定,三餐都是公司楼下便利店,吃的最多的是包子和便当。
以至于薯条是什么味道,他真的忘了。
赵文宇看着面颊红晕的陈诚调侃道:“身体回来了,现在神也回来了,这才叫到家了。”
“见老朋友,我却还不够体面。”
陈诚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他想哭,也想笑。
赵文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眉飞色舞的说道:“有钱没钱,总要回家,你看咱们老家也不错的,经济全省也排的上号,再过两年,高铁站修好了,等出去更方便了。”
听起来很美好,至少陈诚是这样的觉得的。
曾经他做过一个梦,陈诚梦见自己和叶依清在一起,谈了一场好多年的恋爱,步入婚姻殿堂,有个可爱的女儿,长相最好随她,一家三口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座小城市里。
可后来他逐渐明白,叶依清不属于这座小县城,她属于清华,北大,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陈诚不舍得叶依清跟自己吃苦,她不能跟着自己吃苦,也不会跟着他吃苦。
将近三年没见的两个人,一直喝到了清吧打烊,相互搀扶着往外走去。
凌晨两点半,大街上已经变得无比清冷,深秋的风,凛冽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