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任重道远的输液针终究还是没摆脱滑出来的命运。
只见银光一闪,带出一串圆弧状的水珠。
接着就看到雪白的床单上的血迹一滴滴滴越来越多。
宋莺时已经没有再自欺欺人,睁开了眼睛。
那双无论谁看了都要夸一声漂亮的眼睛,没有一丝哭过的痕迹,然而其中却被另一种情绪填满。
恨意。
宋莺时从来没拿这种眼神看过商砚深。
商砚深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句,只道:“你爸爸的事,我很抱歉,是我的疏忽。我一定替你把仇报了,之后的事……”
“不必了!”宋莺时骤然打断他,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商砚深,我不会再信你了。”
商砚深的薄唇紧抿,知道现在他说什么,宋莺时都听不进去。
“你好好休息,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说。”
宋莺时只漠然道:“你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商砚深没动,只抽了两张纸,先把宋莺时手上的出血口给按住了。
宋莺时现在哪里肯让他碰到自己一点,用力挣扎起来,让商砚深不得不用另一条手臂将人禁锢在怀里,以免她随便乱动。
病房门被推开,医生进来了。
宋莺时还在他怀里不停挣扎。
商砚深只能让开一点,不想看她在人前失态。
医生上前替宋莺时检查各项数据,顺便替她把手背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
白皙的皮肤,原本莹润漂亮的手,因为消瘦连指骨都凸出来了,更显得手背处那一大片青紫肿胀严重到吓人。
这可能是宋莺时身上看上去最明显的伤处,但商砚深却知道,这是她此刻最微不足道的伤。
最重的伤,在她心里。
宋莺时的情绪很激动,心率飙升,甚至有过度呼吸的症状。
她才吐过血,再激动下去对她的身体没好处,医生当机立断,给宋莺时打了一针镇定剂。
小剂量的镇定剂,不至于让她睡过去,却也让她整个人松懈下去,软软地陷进病床里。
她的神色木然得像没了灵魂,虽然睁着眼睛,却没有焦点,仿佛什么都没看。
整个人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商砚深的食指和中指动了动。
他很需要一支烟,让肺部能通畅一点,至少不要有这种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的滋味。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当初亲妈死的时候他才15岁。
最亲的人,最惨的死状,当时的心情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当时发生了太多的意外,糅杂着抛弃、背叛以及后来的一飞冲天,让丧母之痛都模糊了。
也可能是因为记忆的自动保护,让他忘记了那种痛彻心扉。
但对于唐一平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恐惧的愧疚,却一直绵延至今——那是商砚深灵魂深处对亲人最浓重的情绪。
但他的情况太特殊,而宋莺时对宋德厚,应该就是凡世中子女对父亲最普通的情感。
他们两个父女情深,又比其他人要来得深厚许多。
宋德厚高官位重,但对于这个唯一的掌上明珠,却是又当爹又当妈,比一般男人都要尽心。
本就深厚的孺慕之情,再加上他受冤入狱三年,宋莺时积压了太多的思念。
原本都攒着等他出狱,要好好孝顺,却一夜之间,失去了宋德厚。
那种心情,让商砚深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低声对宋莺时道:“我出去办点事。”
宋莺时充耳不闻,仿佛完全屏蔽了外界。
商砚深出门,径直去了太平间。
宋德厚是服刑人员,虽然已经没有了会越狱的可能,但太平间外还是有狱警看守,以防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唉,我都心疼了……”
“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在我面前吐血,真可怜……”
“你没看到宋……的惨样,别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亲生女儿。唉,也没个亲人陪同……她就一个独生女吗?”
“这我怎么知道!好了好了,你别看人家漂亮就一直议论她了。这事还没完呢,上头恐怕要严查,那天夜里组里轮值的那几个,也不知道会怎么倒霉呢!”
宋德厚的死亡是因为监内斗殴,意外杀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故。
商砚深急着赶回来,还没来得及调查动手的人是谁。
其实这件事是有蹊跷的。
商圣彬只要肯砸钱,要找个同监区找个偷鸡摸狗的混混去打宋德厚不难。
监狱内部斗殴事件很平常,大不了也就是罚紧闭,再严重点加刑。
对于这些认钱不认命的,出来也是混日子,多蹲半年少蹲半年没区别。
但动手伤人和杀人完全不是程度深浅的不同而已。
不说别的,出了人命,就算是管理人员都会被牵连其中,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商砚深的脚步声引起了那几名狱警的注意,他们住了嘴,看向走过来的商砚深,“喂喂!你哪位?现在不能随便进去!”
商砚深推门的动作停了下来,偏头看了过来。
瞬间,那人的声音就消失了。
锋利如刀的眉眼,眸底的冷戾几乎带着实质般的压力。
尤其是这人一身非富即贵的气派,看上去就不是可以得罪的人。
商砚深还没说话,一旁医院的管理人员就跑了过来,小声地跟狱警解释。
狱警听后,知道这位特权阶级不是自己能阻拦的。
勉强皱着眉头给自己找回点面子,说道:“死者女婿啊,行吧,那就进去送一送吧。”
商砚深一句话都没说,推门进去。
从面上看不出半点悲伤,傲慢地令人生厌。
啧。
有钱人能有几分亲情。
还女婿!
这么晚才来,做样子给谁看呢?!
商砚深走近冰冷的太平间。
他的西装扔在宋莺时的病房,此时只穿一件衬衫,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保存“尸体”需要什么样的冰冷温度。
他是不怕冷,但看宋莺时那件被染了血的针织衫就知道她匆忙穿上的衣服有多薄。
商砚深闭了闭眼睛,直观地感同身受了一把凌晨时分宋莺时孤身站在这里面的心情。
一张不锈钢打造的床上,有一块白布从头盖到尾,只能看出一个人形轮廓。
那是宋德厚。
是商砚深从没有直接面对过的丈人。
他们最近的距离,就是隔着铁窗的防弹玻璃。
他跟他的女儿结婚三年,
却没有如寻常翁婿之间那样,从宋德厚手里亲手接过宋莺时的手。
没有听宋德厚谆谆嘱咐他要善待自己的女儿。
所以……宋莺时才在他身边受了那么多伤。
商砚深闭了闭眼睛,拉开了那块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