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春,中原之地,旱涝频发,蝗虫过境,又是一个不好的年景。
豫西那边赤地千里,百姓逃荒,流民四起,豫东这边却又阴雨绵绵。
在洧水河边的道路上,几名穿着蓑衣赤着双脚,杵着竹矛的汉子,没精打采地护着骑骡子的少年,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在路的两边,田地都被水淹没,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农耕艰难,如今正是麦子成长的时节,禾苗被水一淹,不需几日,田地便会颗粒无收。
少年口中不禁吟道:“一旱逾两年,一水又三月。雨旸既失时,灾荒遂迭出。比邻八九家,薄暮炊烟绝。侧耳闻啼饥,伤心难具述……”
少年郎,正一边吟诗,一边赶路,两侧的树林中,忽然冲出十多个身影,俱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刀客。
少年看清来人并不慌张,反而面露微笑,“阿父让你们来迎我?”
为首刀客上前,为他牵住缰绳,“少爷!最近不太平,临县登封闹土贼,连累县里也有了土寇,东家让我们来接应少爷回村。”
少年姓石名开,乃是密县石家村,族长的第三子。
石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密县,在本地算是个大家族,村子里几乎都是石姓。
石开微微皱眉,“莫非有人骚扰庄子?”
“马騩山上的于大忠,派人来找过东家,让东家拿一百两银子,一百石粮食,便保我们石家村安宁!”刀客回道。
刀客名叫赵宪,是石开二哥石欢,收留的豫西刀客。
他二哥石欢离开石家村去京师前,说是中州将要大乱,留下赵宪等十八刀客,守卫石家村,保护石氏族人的安全。
赵宪牵着缰绳往回走,“东家没理会来人,让俺哄走了。”
于大忠是大騩山上的土寇,原来是个农夫,十一年时密县遭灾,因交不上税,聚集了一伙流民啸聚山林,是县里有名的土寇。
如今他手下有几百好汉,县里束手无策,只能闭着眼睛装作没看见。
石开不禁有些担心,父亲得罪了这个山大王,若引得贼寇来攻,如何是好?
这么大的人,也不让人省心。
石开心下焦急,吩咐赵宪,“快点回庄吧!”
石开骑着骡马,山道两旁的树木后移,他想起从县里听到的消息,不禁忧心忡忡,“二哥,你去京师,何时能回?余弟还有许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兄长说最多一年,中州必乱,我该如何应对?”
石家村说是村子,其实是一座山寨。
没奈何,当今圣上继位以来,天下就没太平过,河南地处中原,天下之中,四战之地,南来北往都要打河南,村里自然要结寨自保。
如今豪强大族都修了土城,石家为了安全,便把村子移到山顶,再用木栅栏围住,防止贼寇和强盗袭扰。
现在河南一地,到处都是这样的村寨,仿佛梦回两晋南北朝那个动荡不安,中州之地遍布汉人坞堡的时代。
石开回到山下,山顶石家寨耸立,山前村子前竖着一块石头牌坊,上书“登科”的字样。
这牌坊是石开父亲高中举人时所立,已经有了十多年光景,如今已然有些斑驳和沧桑。
石开父亲石有德,万历年间就中了举人,后来一直考不上进士,便于天启年间托关系在江南谋了个县丞。
石有德有些能力,又会巴结上官,县丞只干三年,就破格当上知县。
以石有德举人功名,致仕前应该能够做到知府,可当今圣上登基后,石有德没了台倒,很快就被罢官归乡,永不录用。
现在石家村的族人,为了方便耕种和生活,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只有危险的时候,才会进入山上的寨子。
“三少爷回来了!”见石开从蜿蜒的道路上来,山门望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木制的寨门被嘎吱推开,一大群男女老少围上来,石开与族人打了个招呼,便走进寨子。
石开进寨门,便是一个穿堂,墙壁上挂着一副身穿绯色官袍,端坐的胖子画像,正是石家先祖的画像。
没奈何,河南乱了多年,能撑到现在的大户,没点背景,还真混不下去。
石家村要生存,就只能借祖上的名气,把当官先人供在显眼的位置,好叫来访的外人知晓。
石开走进卧室,石有德躺在炕上,见他进来,便道:“回来了。县里什么情况?”
石开脱了鞋,爬上炕坐下,“县里要加税了。”
石有德坐起来,拿起案子上的旱烟,点燃吸了一口,“老百姓都成了穷鬼,再加税,谁交?”
石开摆手挥散烟雾,“还能有谁,这次轮到我们了。县里说了,各村必须交齐,交不起胥吏要拿人,请我们去吃牢饭!”
石有德有些发愁了,猛抽着烟,石开忽然发现桌上,放着几封信,不禁问道:“这信是?”
“老二那个没良心的。都是写给你的。”石有德有些不快。
石开却大喜,他二哥石欢可是个神人。
一年石欢前去协调石家村和王家寨的械斗,被王家人打成重伤,昏迷半月之久。
石有德和石开以为救不回来,都准备埋了,不想石欢却忽然醒了。
这让石家庄众人一阵欢喜,可随即却又发了愁,石欢醒是醒了,却好像疯了。
家里请了和尚、道士,都不管用,依旧胡话连篇,最后还是石有德打了他几顿棒子,起初还尽说胡话的石欢,才不吵不闹,改变神仙下凡了。
石欢醒过来,族人都说是祖宗显灵,唯有石有德对此颇有非议,觉得石欢被妖物夺舍。
听说是给自己的,石开坐在炕上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取了信纸观看,“余弟台启:兄已至京师,家中安泰,父亲无恙否?前日,兄自河南赶赴京师,观河北破败,盗匪四起,又见今冬气候反常,料定来年必有大灾。兄以中州年年灾荒,朝廷无力赈济,时局已犹如原上枯草,逢火燎原,不久定然大乱。余弟替为兄劝说父亲,当尽早迁族人至江东避祸为宜!若寇起,宜早成行,急急急!兄,崇祯十二年,冬,京师书。”
石开看完这一封,脸色微沉,忙又去看下一封,“余弟台启:弟与父亲安泰?去岁冬至书,不见回书。是因南迁未得为兄书信呼?兄以离京师,赴山海关,入洪督宪幕。去岁建奴陷义州,威胁宁锦,朝廷集兵山海关,以防建奴。兄料建奴必攻锦州,届时兄当随督宪出关抗击建奴,书信更不便矣!是以,弟当早回信,投洪督宪幕,勿至它处!兄,崇祯十三年,正月,山海关书。”
石开又看第三封,“余弟台启:弟书信未至,兄出关矣!近日关内大军云集,九边的精兵,来了八镇,陕军亦有数万。余兄所谏之策,督宪悉数采纳,料想以此强兵,当能大破建奴。此事余兄甚喜,然亦忧也。关内精兵尽数调往关外,中原空虚,恐流贼又将复起。余兄今至宁远,一切都好,弟与父勿忧,多则两年,少则一岁,必归家中。兄听人言,闯贼将出豫西,流贼凶恶,弟与父南迁否?父年迈,念故土,弟当力劝。若不听,则固寨自保,万不可至洛阳!此小乱避城,大乱避野也!兄,崇祯十三年春,宁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