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宝看清楚了。
那老人不仅蓬头垢面,不只衣衫褴褛,更是残缺不堪。
说难听一点,这是个“烂人”。
老人的衣裳几乎不能遮体,残破处清晰可见粘连着碎肉的白骨。
老人伸向窦宝的那只手,皮肉脱落,指骨暴露在外,看得窦宝心惊肉跳。
如此一个残缺老人,说是一具会动的骷髅,也毫不为过。
“你不必怕我,我根本没有伤害你的力气。”
老人苦笑着对窦宝说道。
“嘁!”窦宝将脖子一梗,“我才不怕!”
“这就好,这就好哇……”
老人语带欣慰。
“就你一个人住这儿呀?”
窦宝问那老人。
“就我一个人住这儿。”
老人回答窦宝。
“住这儿多久了?”
窦宝又问。
“想不起来了。很久很久了……”
老人惆怅。
“你就一个人,还是这个样子,而这地方又是如此贫瘠。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窦宝语出好奇。
“自有吃的喝的。”
老人含笑答道。
窦宝不再多问,拱手道:“老人家高姓大名呀?”
“我名叫李斯。”
老人名叫李斯,又是个熟悉的名字。
昔日秦始皇统一六合,首当其冲的头号功臣,不就是左丞相李斯么?
但是,李斯这个名字过于平常,同名同姓之人应该不在少数。
为求真相,好奇心重的窦宝向自称李斯的老人问道:“你的名字跟秦朝时候,那位辅佐始皇帝嬴政的左丞相一模一样呀?”
老人凄苦摇头,苦笑道:“那不正是我吗?”
“啊呀!”窦宝一惊,“原来你真是他呀!”
李斯继续苦笑道:“当年我做错了事,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罪孽深重,得不到上天宽恕,因此被罚到这迷离境中受苦。”
“难道连转世投胎都不可以么?”窦宝好奇问道。
“我下过地狱,也在地狱中受过煎熬。本来,十殿阎君要打我进饿鬼道,但是被我害死冤魂却不肯放过我,他们纷纷到十殿阎君面前告我的状。带头的,便是被我亲手毒死的韩非。”
听到韩非二字,窦宝心头一凛,急忙追问:“你说是的韩非,可是以法家之术劝谏始皇帝的韩非子?”
“正是他了。”李斯惭愧道:“我忌惮他的才能,因此与姚贾陷害他。又因为害怕他说太多对我不利之言,而毒死了他。在韩非同那些与我有仇的冤魂控诉之下,我被打入这迷离之境,每隔三天就要吃一回苦头。”
这时,李斯那双昏黄且深似井的老眼当中流露出惊恐。
窦宝心里替他难过,但无力帮他,只能好言劝上几句,让李斯这个可怜的老人的心里稍微安稳一些。
“进来坐吧。”
随着李斯的客气,窦宝进了树洞。
“好宽敞呀。”
的确够宽敞,同时住下三五十口子也有富余。
“请坐吧。”
顺着李斯的枯骨手指着的一块石头,窦宝坐了上去。
冰冰凉透心儿凉,顺着粪门穿过直肠,直达头顶,叫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
好一块奇石,竟有消暑提神的妙用。要是能带走就好了,就怕抱不动。
李斯好似一条断了腰的老狗,趴在地上起不来。
“我扶您起来吧。”
窦宝客气起来。
“不必了。”李斯苦笑,“我站不起来的。每次受了苦,这块清凉石能帮我压制一下痛楚,要是没了它,我就只能在痛苦中煎熬。”
窦宝本来稀罕这块石头,听李斯这样说了,也就只好不再打这块石头的念头。
“李丞相,我听说你当年惨遭腰斩。并且在腰斩之前,还受了墨、劓、刖、宫、大辟五种大刑,这些都是真的么?”
窦宝刚把话问出口,李斯立时浑身颤抖,并颤声反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一个名叫司马迁的人写下的。我也是听说书人说的。”
李斯浑身抖如筛糠,看来是因为往事被人提起,而心生极度恐惧。
窦宝恨自己不该问这些,可话已出口,又无法收回,只得陪笑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是!”李斯用力说道:“我当年在阳世受尽苦难,到了阴世依旧备受煎熬,而如今我仍旧饱受折磨。我是做错了事,可我已经知错了,为何还要不停的折磨我!为何!为何呀!……”
他本来嗓音沙哑,这一激动,几近泣血。
“你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急坏了身子,是我的错,我不该乱说话,我掌嘴,我自己掌嘴。”
口舌生祸的混小子窦宝,边说边假模假式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听上去挺有力道,实则一点力气都没用,他是少爷身子,哪能自个儿作践自个儿。
“不!”李斯连忙劝阻,“不怪你。是我应该承受的。”
“真的不怪我?”
“真的!”
“哎呦——”好歹松了一口气,“我可不敢再乱说话了。”
“唉——”李斯叹气,“你看我的脸,还是一张人脸吗?”
窦宝本来不想看,可又忍不住想看。
于是凑近了,仔细一看。
马上懊悔不该看。
李斯枯干无肉的老脸上,刺着叫窦宝看不懂的字。
脸上刺字,乃墨刑,又叫黵刑。窦宝懂得。
眼下少了鼻子,是被硬生生割掉的。此乃劓刑。
窦宝不由得想起了从甘铎口中听来的蹊跷事,红黎部族的男女自小被割掉鼻子,以无鼻为美。
没了鼻子的人,就是眼前这幅模样了。
实在是——
嗐——
太难看了。
李斯站不起来,是因为刖刑而失去了膝盖骨。
孙膑当年也受过这种刑,是被庞涓害得,窦宝听过这段书。
至于宫刑,窦宝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看。
为李斯作传的司马迁便是此刑的受害者之一。
男子汉的家当,让人拿了去,实在可怜。
窦宝想到此,底下一凉,紧跟着心头一凉。赶紧用手摸了摸。
万幸自己的家当还在,不然可就惨了。
窦宝想问问,秦朝的大辟之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又害怕让李斯因为想起过去受刑时的画面而像刚才那样浑身乱哆嗦,因此忍住了没问。
虽然他没有问,李斯却再次浑身打起了哆嗦,并且比刚才哆嗦得还要厉害。
“你这是怎么了?”窦宝赶紧闪到一旁,生怕被碰瓷似的,“我可没招你,你可不能赖我……”
“来了!”李斯眼神当中布满恐惧,语言当中同样带有恐慌,“它们来了,它们又来了,救救我,救救我……”
伸直着枯骨手,挣扎着、痛苦地向窦宝呼嚎求救。
窦宝吓得往后退出几步,“你别过来!我帮不了你!你要再上前,我可要对你——”
牙一咬,心一横,“我可要对你不客气!”
年轻人打老头,这种丧天良的缺德事,窦宝在这个档口上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同时,窦宝心里在想:“李斯嗷嗷叫唤‘它来了’,到底谁来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呢?……”
正纳闷间,突然从树洞外涌进无数黑影。
“来了!真来了!”窦宝惊恐大叫,“妈呀,救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