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一,扶遗的奶奶去世。
来老屋奔丧时,扶遗在门口为奶奶点了香,又燃了一些纸钱。
搬家后扶遗一家与奶奶的关系早已缓和。
平日里她总会给奶奶擦香香,希望奶奶能老得慢些。
只是满脸的皱纹,怎样仔细也有些抹不匀。
她捣鼓了半天还没好,奶奶便想睁眼了,于是她干脆举起大手直接抹脸。
奶奶的手上青筋凸起,指节有些崎岖地翘着,干枯的皮布满皱纹。
“好啦狗儿好啦,匀了,香得很。”
奶奶哄孙子时喜欢这么称呼。
小时候在老屋,奶奶还常和孙子们聊天,讲老变婆的故事,或者让她们猜猜谜语。
“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个白胖子。”
又说起现在日子好了,要好好读书。
“以前有地主的时候,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谁要出门就谁穿。”
“没有粮食吃,就去地里把玉米撕开看看能不能吃,怎么看都不行,就饿昏在地里了。”
扶遗跪下磕了三个头,这位老人和家人偶有嫌隙,却实打实为家里操劳了一辈子,带大了这许多儿女。
在外口碑也十分地好,远房亲戚都来吊唁,老屋四周摆满了花圈。
出殡当天,大雨滂沱,百十号人吃过饭后便抬着棺材上山。
白事先生喊道,“属虎,属狗者回避。”
扶遗等棺材出了灵堂,才跟在长辈后面,在泥地里,在水塘里,三步一叩首。
当年为奶奶刻碑的工匠师傅也赶来,黑西装白手套,肃静地站在一旁。
傍晚时分,白事先生命人抬了纸轿,接引亡灵上山。
当地的说法是人去世后灵魂舍不得世间,灵魂仍在家中逗留,需得亲人再相送一次。
扶遗本以为灵堂如电视里那般四处纯白。却见灵堂里烟熏火燎,繁复华丽的道教幡文及图画包围了每一处地方,颇似裹在了西游记里的神仙衣服里。
大家沿着上山的路插满了香蜡,星火熠熠,扶遗越发难过。
这是最后一面了。
晚上,管事先生得将余下的蔬果给各家都分去些,再请厨师煮上甜甜的米酒汤圆,慰劳前来帮忙的各位乡亲。
扶遗不喜甜食,也端了一碗坐在火塘前慢慢吃着。
“老人家昨日下午托梦,说是家里的鸡没人喂,要不行了。等大姑姐去看时,果然发现了柴房里被关了几天的鸡,人多事杂,倒真让老人家着急了。”说话的人像是奶奶那边的亲戚。
“是也倒是,她平时最舍不得那几只鸡。”
“她迟迟不肯落气,也是因为她觉得老二家的木材钱还没给老幺。老二媳妇兴许是知道些什么,当着老人家的面问了老二一句,‘年前的木材钱给没给老幺?’,等听到肯定的回答,老人家气才顺顺地落下的。”
扶遗面色不改,继续用调羹挖着汤圆,搬家前的场景不停在脑子里闪过。
……
“既然文美她觉得三个小娃吃得多,那就分家各自过,个人找来个人吃。我有错没错,问你。”
赵佳云抱手坐在板凳上,不看来找茬的奶奶一眼。
“不是你提会分家?我要喊他跟你离婚,你这种人王家才留不得!”
奶奶不甘示弱,站在门框处使劲喊着。她身量不低,但躯体瘦弱且佝偻。为了方便割猪草,腰里还别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
赵佳云似乎听见声响,一转头正看见王贵打算进门,大力一扯,将他一把扯到跟前。
“那人嫁过来活都不做我也没多说,竟然还嫌我们三个孩子吃得多?!分家的事你们都同意,你妈现在说是我惹的,喊我们离婚,那就现在去村上离!”
她擦了擦太激动喷出来的口水,转头定定看向扶遗奶奶:“你记好,现在我们要离婚都是你们的错!”
又朝王贵喊道,“现在就去村上找四爷,离还是不离?”
分家这事,王贵同意了的,为此他特意从外地赶回来,既挣了大头的钱,心甘情愿交给一大家子用,难道孩子吃口饭都要受人念叨?
他原本就没说上话,被这样一喊,霎时接了嘴:“离!现在就走,离!”
两个人拉扯着,旋即出了门。
这道门仿若天堑,将父母的信息一下隔绝。
留下三个孩子涨红着脸,站在火塘边连哭都不晓得哭。
尘埃的流动没了依附,在猛然安静下来的空间中胡乱飘着。
奶奶看见这情况,不声不吭,背上背篓,也出门了。
几个孩子心里发慌,爸爸为什么要答应离婚?要是离了婚妈妈不回来了怎么办?
扶遗心里越想越害怕。
“哥,再等一会儿妈不回来我们就去找她。”
哥哥点点头,“先把鞋子换上,一会儿我们去小卖部借座机打电话给爸爸。”
好在没多会儿,赵佳云就打道回府了。
“你们奶奶呢?”
“背着背篓走了。”
赵佳云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语。
“跟你们爸爸到路口,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问别人都说没看见他,估计开车去镇上了。”
她低头看了看几个孩子,“别担心,你们爸爸不愿意离才故意和我走散的”。
兴许觉得自己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她脸上忽又有些得意,“你们有没有打算来找我们?”
哥哥正色,“正准备出发的,鞋都穿好了”。
赵佳云听到这肯定的回答时表情略显娇嗔,却又张狂,和平日里风风火火做家务的样子截然不同。
闹了这么一出,她担心孩子们会对长辈有想法。
于是交代一句,“大人的事,你们小孩不用管,以后见到奶奶,还是得有礼貌。”
扶遗点点头,对此没有异议,对老人有礼貌是应该的。
但也不想接话,爷爷奶奶最疼叔叔,对爸爸不是很好,对她们兄妹几个也不上心,不会太亲近就是了。
日子继续,大伙还在老屋住着,却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分家后鲜少碰面。
哥哥此时已经上了小学,怕妹妹们眼馋,便给了她们纸笔,叫她们写写数字,画画小人。
吃过早饭,扶遗和妹妹在堂屋的桌子上“疾笔奋书”,画面好不温馨。
小叔家的儿子涛涛吃完两海碗面,正挂着两串清鼻涕瞎溜达,看见这一幕,那还得了?几步跑过来就要抢本子。
扶遗一阵无语,这小子手脏得简直像敷了一层黑炭,喝住他。
“你干什么!放下,不准抢东西。”
涛涛直勾勾盯着本子,死死不放手,嚷着,“我奶说了,这家里东西都是我的,不给我就告你们的状!”
“你想得美,这是我哥给我的!”巧巧大声嚷了回去。
两人力气相差不大,涛涛见抢不到,立马放手,抬手就往巧巧头上打了一下。
扶遗噌地一下站起来,暗暗往涛涛背上捶了两坨,同时大力一推,将他推倒在地。
杀猪般的哭声顿时响起。
扶遗知道,这样的情况她可没办法解决,一旦有了示弱的动作只会让他变本加厉,索性由他张着嘴巴干嚎,施施然拉着妹妹继续画画。
在屋后干活的奶奶听见声响,此时急忙赶了回来。
“你们在做些什么?”她弯腰把涛涛抱起来拍拍灰,想弄清楚情况。
两姐妹一声不吭,还是老人家怀里的宝贝孙子平复好心情,哼哼唧唧开了口,“她们打我。”
扶遗撇了撇嘴,真是恶人先告状。立马回道,“怎么不说你抢了我们的本子还打巧巧的头,头是能随便打的吗?”
“不就是个本子,拿给他你们会死?”
扶遗头皮发麻,对于还没上小学的她来说,死亡是永远离开爸爸妈妈,不能去上小学,年岁光阴都没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拉着妹妹进了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晚些时候,赵佳云拎着水果回来,刚到堂屋就被奶奶拦住,劈头盖脸好一顿骂。
扶遗从屋里跑出来,把来龙去脉说了说,听得赵佳云的眉毛都要拧成一团。
“你的心简直偏到没办法,涛涛是你惯出来的,我们可不惯着。我尊敬你是个老人,但现下跟你没有多的话可说!”
奶奶不依不饶,“打了人你想就这么算了?你无法无天。”
赵佳云狠狠呸了一声。
“你幺儿非要在火塘边烧火棍,把我姑娘的围裙引着,还是她堂哥听见哭声赶来将围裙拍掉,我要说法了!?”
奶奶的眉眼抖了一下,嘴角抿紧。
“今天是你孙孙先动的手,你别在这发梦!”赵佳云说罢,转身便走。
王家一向是不出远门的,那一年小叔家却一反常态,拖家带口去了浙江。
清楚个中缘由的扶遗自然明白,小叔家既无一技之长,也无经商头脑,甚至于农活也做得七零八落,在当地讨生活实在很难,何况他们连过年钱都是爷爷奶奶补贴的。
爷爷奶奶可不这么觉得,他们情愿不争气的小儿子留在跟前。
也不知怎么想的,愣是每天对着其余子女撒气,认为是他们逼走了小儿子一家。
这无疑是将扶遗一家放在火上烤,王贵因此加快了修建新房的步伐。
扶遗能记起的事,只有这些。
她把空碗放回厨房,又坐回火塘前,热浪传来,柴炭哔哔啵啵地响,她垂下眼眸。
当时还很小,现在脑子里已经没了赵佳云刚才说的那段记忆,不过当时奶奶的脸色臭得可以。
小姑也调侃过她,说小时候家里人谁抱都行,唯独小叔不可以,每每嘶声咧气地大哭,还要打他。
扶遗心里憋了一口气,却又愣愣地看着堂屋出神。
过往云烟,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办完事后,爷爷沿着屋子种满了蜀葵,芍药,牡丹。他说把奶奶一个人呆在老屋十年之久,得守灵一年。
斯人已逝,空余徒劳。扶遗不解,问起妈妈此事。
“老屋离医院路程其实不过半小时,但你爷爷也不在平日回家。”个中缘由,赵佳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