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天,我初到长安,入府的时候姜氏的人都来了,大家对我都很客气,哪怕祖母都是如此。说实话,那时我心里还是有气的,我觉得他们是在怕我,不是真的拿我当家人,他们只是想要我身上的侯位才对我毕恭毕敬的,可要是我没有这个侯位呢,他们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看我的。”
男孩这时露出恼怒的神色,“于是我就故意和他们作对,他们跟我说话我不理,他们敬我酒我不喝,祖母叫我孙儿的时候,我说我不是,我只是我娘的儿子,我之所以认祖归宗是因为我娘要我这样做的,没有我娘,他们什么都不是。”
男孩说这话时又是得意的神色了。
“他们当初看不起我娘,觉得我娘生下我是丢了他们的脸,可他们没想到,最后是这个他们看不起的私生庶子封了侯,有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了,现在他们又上赶着来巴结,是不是很讽刺?”
男孩的眼神这里充满了嘲弄。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其他人都是在利用我,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做了总结。
“可……”话风一转,他这时的眼神暗淡了下来。
“饭后,祖母把我拉到佛堂里,她跪在佛像前,上面有我娘的长生牌位,她已经在牌位前跪了好多天了,为我和我娘祈福,我这才好了一些,愿意听她说会话。祖母说我说得确实没错,姜家之所以认我的祖籍,就是因为我的那个侯位,以前他们亏待了我,他们认了,我要怎么朝他们出气他们也认了,毕竟是他们不对在先。
“祖母和我说,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但是现在呢?你进了我姜家的门了,你以后是冠军侯,是我姜家的冠军侯,以后还会是我姜氏未来的族长,谁还敢再亏待你呢?”
“你问我为什么坚决不让你娘认祖归宗,是不是觉得你娘身份低贱看不起她?我承认确实是这样的,可高门大户里确实没有娶农家女为妇的先例啊。你想过没有,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娘非要逼你认祖归宗呢?你这样有能力,要是去从军,出头不过是早晚的事,即使做不到如今这样,混个军头总是不成问题的,这难道不比进我这个已经落魄了的姜氏的门,要看人脸色好么?我不信你没有这样跟你娘说过!但她还是否决了对么?那她是不是为了要出自己当年那一口恶气,想要夺回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这般逼你呢?”
“可这本来就不是她的东西啊,她当年就算嫁进来也不会过得很好的,这你比我清楚,你母亲也知道,那她为什么还要那般逼你呢?说到底,你只是你母亲做她姜氏梦的一个工具罢了,她总觉得你要是进了我姜氏的门,那她就赢了我们了,扇了我们脸了,出了当年那口被我们看不起的那口恶气了,那你母亲到底是爱你,还是爱她自己?”
姜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看着张丽华,问她道:“你说,我祖母说得是真的么?我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只是拿我做她姜氏梦的工具而已……”
“我想了许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爱我么?可她为什么非要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呢?她不爱我么?可是小时候我病了都是她辛苦照顾我的。”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神色里说不出的落寞,豆大的泪珠不断地从他脸上滑过,掉进了池塘时,吓跑了一众鱼儿们。
“她-是-不-是……真……的……不爱我?”
张丽华闻言心里一酸,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抹了抹眼泪,哽咽说道:“不会的,天下间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两个人都在啜泣了。
而就在稍远处的廊道角落里,韦承宗面色不善,姜成华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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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
姜氏的马车正在往回赶。
马车内,祖母看着姜阳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阳儿,怎么了?你从花园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是安宁郡主和你说了什么么?”
“没有,”姜阳摇了摇头,“我就是心里有些堵得慌,我有些想阿娘了。”
马车内顿时一片沉默。
“你啊……”祖母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你就是最近太累了,一直没休息好,这样吧,成华和亦安先回去,至于你嘛,你就在长安再多待几天。正好马上就是春祭了,各家都要派人去参加,你就代表我们姜氏去,好好散散心。”
“是。”三人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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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愍帝大业十四年三月十三日,下午,长安城,晋阳酒肆。
姜阳盯着眼前的酒碗,有些闷闷不乐。
“姜兄,你这就没意思了,”杜慎言吐嘈道,“摆着个脸给谁看呀!”
“我这可是专门陪你来这喝你们晋阳烈酒的,何必为他人的事如此伤神,惹自己不快呢?”
“得了吧,”姜阳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不是心里不痛快,谁喝你这酒!”
“还好意思说是晋阳运来的,我们晋阳几时有这种温吞吞的酒了?”他喝完一把摔了酒碗,地上已经遍地是碎渣子了。
杜慎言随即苦笑一声,说道:“哥哥,你心情不好,别拿酒撒气呀!那人家现在定了婚约了,木已成舟,你能如何?就算是没有定,你敢去求娶么?”
这番话就像是一柄利刃,直插在姜阳的胸口上,他一把扔掉酒碗,向后一仰,坐在垫椅上,一股酸涩直冲脑门。
“说起来真是可笑!”他仰头望着屋顶,“慎言,你信不信,这要是晋阳,便是要当街抢亲,我也是敢的!可到了长安,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不一样的,”好友叹息道,“你在晋阳是一个人,抢了就抢了,大不了浪迹天涯嘛!可在长安,你有家了,你就不能只为你自己而活了,这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
面前的少年不再说话了。
“来!干了这碗酒,喝醉了,睡一觉,也就好了,男人嘛!”他拿出两只酒碗都满上了。
姜阳一把将好友的酒碗也抢了过来,两碗酒一起下肚,而后气急,把酒碗一摔,“都喝不醉的,真没用!”
“得……”杜慎言白了他一眼,朝外喊道,“再拿十个酒碗来!”
他话音刚落,只见得包间的门被人霍地拉开,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男人拎着酒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