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她充满希望地看着台下的那道身影,可他仍旧是跪伏在地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表兄以为如何?”她期待着他的回答。
“恕臣无法接受娘娘的好意,”他再拜道,“臣老了,在晋阳也已经定居了十来年,早已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对臣来说,其他郡再好,也比不上晋阳的一棵草,臣的家在那里,臣的妻子也在那里,此生若能老死在晋阳,臣就知足了。”
“那长安呢?”程宜箐期盼问道,“你就不想再回来么?本宫也需要表兄的襄助呢!”
“臣已没有了那番心力,就让臣的孩子替臣回来吧!”
程宜箐听了,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变成了陌生人一般,她突然有些不认得自己这位表兄了,她无法相信这样的话会从那个叫“姜安世”的人口中说出来。
那可是昔年亲口对她说要封侯拜相的少年英杰啊!
她现在还记得他说话时眼睛里的那道光!
他怎么变了呢?
他怎么可以变呢?
程宜箐只觉得自己累了,好累好累。
“那就这样吧,”她言语间的失望之情,任是谁都听得出来,“婉儿,替本宫送姜大人出去,本宫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会儿,请殿外的诸位大人下午再来。”
“是……”
“臣告退。”
姜安世退出到了殿门外,面无表情,旁边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似乎也没听见,他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了皇宫外,有一辆马车正在等他。
他上了车。
“直接回晋阳吧,不回府了。”他吩咐仆人道。
“是……”仆人小心地回应着。
“虽说行李都收拾好了,但咱们还没和母亲道别呢,还有两个孩子,听说咱们要回去,特意和先生请了假回长安的。”妻子嗔怪他。
姜安世依旧没有答话,只是摸了摸妻子的脸,而后躺在了妻子的怀里。
“怎么了?”韦璇言语之间充满着关切。
“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我休息会。”
“好……好……”韦璇有些宠溺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吩咐外面的仆人道,“慢些,大人要休息。”
“是。”
马车缓缓朝着东门走去,然后出城,走了许久,而后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是晋阳郡守姜安世姜大人的马车么?”
马车停了下来,姜安世闻言起身,整了整衣冠,而后掀开旁边的帘布,向外望去,是一个儒士,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十分落魄,一身儒袍已经洗得发白。
他下了马车,朝对方行了一礼,说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在下刘文基!”他说道,“曾经受教于柳源先生。”
柳源,是昔年与齐固生齐名的大儒,二者并称“北齐南柳”,但去世得很早,收徒亦不多,因此现在倒是有很多人只知齐固生,不知柳源了。
“失敬失敬。”姜安世说道,“敢问先生有何事呢?”
“吾半生漂泊,孑然一身,想投奔名主,为大人谋划一二。”齐文基拱手道。
姜安世一听,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对方说曾经受教于柳源先生,但没有称其为先师,多半是曾经听过其讲课,但并非是其弟子,又说想为他谋划,但自己虽是郡守,有辟任之权,但也不是有人上门就收的,按规矩,对方需要请人引荐,写一封荐书,再呈上自己的策论才是,对方不懂得其中门道就仓促上门,多半是四处漂泊的野游士子,偶然得知了他的消息。
“先生可懂民政?”他问道。
“吾不知。”对方诚实回答。
“那可懂军事?”他又问道。
“吾亦不知。”对方再答。
“这……”姜安世露出为难的神色,“先生既不懂民政,又不懂军事,那先生所来,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吾于纵横一道,颇有心得。”
我在纵横家这一道上,是有些心得体会的。
这里说的是赢朝之前,战国之时颇有声名的一类士子,他们口舌伶俐,往往凭借一张利嘴,便能说动对方国君或给予重利,或授予高官,其中翘楚苏季子,本是燕人,但一出山便能说动齐国国君给予其高位,而后更是成功鼓动六国君主合纵攻嬴,身佩六国相印,领六国联军屯于北牢关外,嬴国因此狼狈不堪。后来,苏季子是燕国内奸的事被暴露,被盛怒的齐王所杀,嬴国又寻了一位名士张安仪以连横策破了合纵,这才使其功败垂成。此后,此类士子被当时世人称为“纵横士”,纵横之名也由此闻名天下,各国君主纷纷聘请纵横士为国相,为他们谋取利益。
但现在早已不是列国纷争之时,自嬴朝一统天下之后,纵横士没了可以长袖善舞的舞台,声名不显已经几百年了,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纵横士来?
“先生果然大才,”姜安世说道,“只是吾庙小,恐怕容不下先生这尊大佛。”
他只不过是一个郡守,手下人懂些民政之事就可以了,晋阳临近边地,最多再招揽一些懂军事的士子,至于纵横士?他招来有什么用呢?毕竟,养士,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自己虽是姜氏子弟,但母亲从不接济自己,自己也不好意思要,实在负担不起养一个闲人的花销。
姜安世朝对方深拜,“吾告辞!”
“姜公!”对方看见他转身欲走,急道,“吾诚心而来,视姜公为明主,姜公是姜氏子弟,更是姜国公之子,难道连姜公也看不出纵横之道的大用么?”
姜安世回身答道:“纵横之士,名满天下,昔年苏季子初出茅庐,以合纵策存饶、救燕、灭顾、恶赵、乱齐,合纵六国伐嬴!天下震动,吾岂不知?若先生生在七国之时,想必也是一位如苏季子、张安仪般的纵横名士,只是现在天下一统,海内安平。”
他脸带歉意,“先生之大才似无用武之地啊!”
姜安世再度转身离去。
“果然是姜公知我!”刘文基眼含热泪。
“大人!”他在后高喊道,“纵横之士现在无用,但以后呢?天下将变了!大人难道看不出么?”
“大人难道想一辈子就窝在晋阳当一个郡守吗?我为大人感到遗憾呐!我为姜国公感到不值!若大人尚有凌云之志,我就在这等着大人,再等大人一天一夜!”
姜安世的身子停了片刻,而后还是不回头地走了。
“走!”
马车再度启程了。
入夜。
刘文基在草地上铺了一床草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小瓶酒和用油纸包着的半只烧鸡,他大口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半只鸡下肚了,可他的肚子还是在咕咕叫。
“唉,肚儿肚儿,不是我不给你吃呀,”他躺在草席上,摸着肚皮感慨道,“实在只剩一个馒头了,这顿吃完了,下顿没得吃呀!”
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肚子果然不叫了。
他躺在草席上,竟是背起书来:
“自齐献书于燕王曰:燕齐之恶也久矣。臣处于燕齐之交,固知必将不信。臣之计曰:齐必为燕大患。臣循用于齐,大者可以使齐毋谋燕,次可以恶齐赵之交,以便王之大事,是王之所与臣期也。臣受教任齐交五年,齐兵数出,未尝谋燕。齐赵之交,壹美壹恶,壹合壹离。燕非与齐谋赵,则与赵谋齐。齐之信燕也……”[1]
“臣从齐地给燕王写信说:燕齐交恶已经很久了,臣夹在燕齐之间,本来就知道一定不可能被大王信任。我曾为大王谋划说:齐国将来一定是燕国的大患。我被齐国所用,往大了说可以让齐国不要谋取燕国,其次可以让齐赵交恶,以便为大王的大事提供便利,这是大王和我都共同期待的事情啊。我接受大王的教诲在齐国任邦交之使已经五年了,齐国的军队几次出击,都没有谋取燕国。齐国和赵国的邦交,一个想交善,另一个便想交恶,一个想联合,另一个便想分离。燕国不是和齐国一起谋取赵国,就是和赵国一起谋取齐国。齐王很相信燕国啊……”
也不知背了多久,一个差役打扮的人骑马过来,问道:“你就是白日里拦住姜大人马车的那个老儒?”
“正是。”他坐了起来,精神一振。
“那跟我走吧。”差役说道,“郡守大人在前面的驿站等你。”
“稍等,稍等!”他撅着屁股开始收拾草席。
旁边,他的马儿身形消瘦,还在啃食着刚刚冒出头的青草。
[1] 引用自苏秦《战国纵横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