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四年正月初十,中午,南阳郡,襄城,襄侯府。
张殷从车驾上走了下来。
“臣参见陛下!”
一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长身拜道。
“皇叔不必多此多礼!”
张殷扶起了男人,而后拉着他,两人往里走。
其实,张须子本不姓张,他是羽林孤儿出身,后来升任羽林卫将军的时候被弘德皇帝收为义子,赐姓张氏,从此,“张须子”的大名开始响彻天下。而弘德帝正是张殷的祖父,因此,按辈分,他还是张殷的皇叔。
“陛下此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臣一声?”张须子问道。
“皇叔休怪朕,”张殷笑道,“朕也是在回京的路上正好路过,想念皇叔了,顺路来看看!姑母还好么?”
“公主尚好,年前的时候就去长安了,说是要去看看丽华那个小丫头,不然陛下可以见到。”
张须子娶的是先帝的幼妹,庆阳大长公主,两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虽然这么多年来庆阳大长公主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张须子也没有再娶,纳房妾室。
“无妨,朕回京之后就能见到了,”张殷笑道,“皇叔怎么不和姑母一同去?”
“臣老了,走不动道,就一个人在家,清静清静吧。”
“皇叔怎么能老呢?”张殷说道,“我们大弘的天下还需要皇叔这位天下第一名将来守护。”
张须子叹道:“臣这身子,也不知能为陛下守到几时……”
两人边走边说,已然到了书房了,张殷便让人都出去了,他要和张须子说些话。
“皇叔……”张殷说道,“侄儿有愧,裴行……战死了。”
张须子闻言一怔,想起昔日里他和那个世家高门弟子的对谈,心中一苦,说道:“臣已有耳闻,没想到竟是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裴行不愧是皇叔的弟子,他是为国尽忠而死,是朕而死的,这是英勇义士,他的遗体,朕已经命人星夜兼程,送往长安裴公府上了,朕也已经下旨,封他为义城侯,赠金吾卫大将军,算作朕的一点心意吧。”
“人死如灯灭……”张须子叹道,“殊荣再盛,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张殷看着他一脸悲伤难以抑制的样子,知道他是动了真情,劝慰道:“皇叔,斯人已逝,但活人还需要活,皇叔切莫悲伤过甚,伤了身子。”
“臣……谨记!”
张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说道:“皇叔,朕此来,还有一个请求,望皇叔应允一二。”
“陛下请说。”
“皇叔也知,自从皇叔告老后,朝廷中便再也没合适之人可以接替皇叔,执掌禁军,大将军一职至今高悬,朕本来是想培养裴行,可谁知天意弄人,出了这样的事,但幸赖上天护佑,为朕送来了一个天之骄子,如霍青那般的天之骄子!”张殷激动道!
“但此人年幼,尚未长成,更没有学习过兵法,朕的意思,是想皇叔再收一位徒弟,为我弘朝再造一位如皇叔这般的天下第一名将呐!”
“天下第一名将……不过是世人抬举罢了,”张须子叹道,“此人竟得陛下如此看重,便是那位新封的冠军侯么?”
“正是,只是尚未在太庙赐爵,未经祖宗见证,皇叔如何知晓?”
“臣虽然年老在家,但送来的邸报还是看的,如果上面写得确实,那此子天赋确实惊人,是个好苗子啊!”
“这么说,皇叔是应允了么?”张殷欣喜道。
“陛下,恕臣无法答应。”
“为何?”张殷惊讶问道。
“恕臣直言,此人与臣走的不是一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又如何做得了他的老师呢?强行为之,误人子弟啊!”
“如果这天下连皇叔都教不了他,还有谁能教呢?”
张须子想了想,而后摇头道:“没有了……本来有一个人很合适,但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谁?”
“韩擒虎,”张须子说道,“小项王韩擒虎。”
“他……他早已死了,”张殷面露不快,“皇叔如何又提起他来?”
“非是臣故意要引陛下回忆当年往事,惹陛下不快,”张须子无奈叹道,“只是,除了他,这天下便再也没有别人可以教他了。”
“哼,朕就不信了!”张殷怒道,“皇叔你莫要诓朕,朕意已定,请皇叔勉力为之!”
“陛下!”张须子这时跪下,泣声说道,“臣弟子刚亡,陛下便来如此逼臣收徒,陛下不觉得……不觉得自己刻薄寡恩么!”
“朕刻薄寡恩?”张殷高声道,“朕这些年,尽心国事,修长城,击北蛮,通大运河,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是为朕自己做的!朕都是为了天下啊!皇叔这样说朕,是还在因为当年之事怨恨朕么?”
“陛下,臣绝无此心!”张须子赌咒发誓道,“当年之事,臣知陛下用心良苦,藩王坐大,如不剿灭,羽翼若成,终会不利于我大弘江山,陛下此举是为身后百年计,只是……”
张须子苦涩道:“陛下此举太过惊世骇俗,失了民心,臣恐此举亦对江山不利啊!”
“够了!”张殷喝道,“皇叔你懂什么!”
“你以为是朕好大喜功是不是!朕告诉你,难道当年朕不知道缓缓图之的道理么?朕知道,可朕为什么还要如此做!是形势所逼啊!”
“先帝当年为什么要重用姜国公?为的就是希望借姜国公之力整顿吏治,再造财源,当时朝廷穷得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这些蕃王!一边吃着朝廷给的俸禄,一边还要在地方强取豪夺,夺人田地,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他们就是朝廷的蛀虫!先帝仁慈,没有对他们下手,后来姜国公推行新税,那些蕃王呢?不体谅朝廷的难处,仗着宗族皇亲的身份,拒不执行新政,先帝对他们亦无可奈何,可这又换来了什么?他们如狼般的窥伺罢了!”
“朕即位的时候,他们便和明王眉来眼去,明王叛乱的事,就是他们在幕后挑拨的,当朕不知道么!朕搭进去了一个庶亲的兄长才勉强把明王之乱给平定了,再来一次,谁能保证朕还能赢!谁能保证还有一个翼王愿意为朕搭上性命去平叛!”
“朕已经受够了,这天下,只容得下朕一个王!”
“他们全都该死!”张殷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臣妄议朝政,死罪死罪,”张须子伏身跪地,“请陛下恩准臣致仕,解了臣大司马大将军一职吧!”
张殷累了,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叔累了,便早歇息吧,朕就不多留了,三天后,皇叔便进京吧,朕会在长安等着皇叔。”
“臣……领旨谢恩!”
张殷再不回头,一路出了襄侯府,上了车驾,一名小黄门呈上了两封信,说道:“陛下,五原和晋阳那边传来的,请陛下御览!”
张殷面无表情地接过,拆了第一封信,是五原侯孙仁解释自己为何没及时赶来救驾的原因,他当时并没有收到勤王诏令,再加上北边蛮族有异动,因此没有注意到漠子口这边的动静。
张殷想起程从厚之前也跟他说过蛮族在北原郡亦同时有异动的情况,若有所思,而后他放下信函,又拆开第二封信,略微扫过信纸,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神色,突然笑出了声。
“有趣有趣!朕该晚些走的,这样精彩的场面朕竟没有见到,姜安世,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在帝王的一片笑声中,车驾再次启程了。
---------------------------------------------------------------------------------------------------
此时,晋阳郡边界,野游原。
一行车辆正快步行驶在道路上。
“父亲,咱们离长安还有多远啊?”一个十岁的孩童从车上露出头来,调皮问道。
“早着呢!”父亲在外骑着高头大马,兴高采烈地答道,“才刚出城不久,哪有这么快的?咱们要先沿着大道一直向南,经过津门渡,然后坐船渡河,向西过了北牢关,便到了关中地界了,约莫再走个二三日便能到长安,顺利的话,估摸着咱们再走个十多天就到了!”
“这也太远了……”男孩抱怨道,“我坐马车都要坐吐了,爹爹,你也让我骑马吧,我跟着大哥学过。”
“这怎么成?你还太小!”
孩子哭闹起来,大声道:“大哥能骑,那个外人也能骑,就我不行,娘,我是不是不是爹爹的儿子了?”
“亦安!你这说得什么话!”姜安世怒了,“那是你二哥,不是早和你说了么?一点规矩都没有,都是你娘把你给惯坏了,快去跟你二哥道歉,不然午饭你便不要吃了。”
姜亦安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越发哭得厉害了,可原本最疼爱他的娘亲也只是抱着安慰他,不敢多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骑马从车旁经过,不屑地朝他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而后驾马跑了起来。
“阳儿,且慢些!”
身后及时传来了父亲极关切的喊声,可他只当没有听到,听着身边风声呼啸,他仰头看着天上,顿生一股豪情。
他好像看到半空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头戴九珠冕,身着黑龙袍,手拄长剑,俯视天下!
福至心田般,他突然想起了曾经他在晋阳城外那处高坡上吟诵过的半首诗歌。
他想起后面是什么了!
于是,他放声大吼: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好啊!”父亲的赞扬声又及时从后面传了过来。
“阳儿此诗有古之名将气概!”
“爹爹!”车内又传来小孩气恼的喊声,“你也太偏心了!”
“哈哈!”身后传来了姜安世极爽朗的笑声。
-------------------------------------------------------------------------------------------------
就这样,我们的少年秦王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途,他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名将”,而此时的他,虽然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兵家天赋,但其实还只是一个未得要领的“门外汉”而已……他迫切需要一个人,一个为他彻底打开这扇门的引路人!
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在他此行旅途的终点正式接触兵道,实现他的夙愿了,他会成为下一个项王吗?还是下一个韩籍?
他又会在那里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呢?
而很多年以后,秦王说起这段长安经历的感受时,他说自己“恨且笑”,他在仇恨些什么?又在嘲笑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则要留待接下来的故事去解答了……
第一部——《大风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