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长安,大理寺。
郅都从马车上下来,大理寺门口,一应下属堂官狱吏俱在大门口等着。
“卑职参见大人!”一应下属俱是躬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郅都点头道。
前日他从裴行处知道了自己的任命,下午来到了大理寺,此时许昱大人正一脸焦急地等着他,他原本是要去吏部赴任的,但是因为大理寺此前没有大理寺丞在任,他这一去便没了主官,便只好等着郅都接了任命,和他说明了一些紧要情况,做完了交接任命,然后火急火燎地去吏部赴任了。
于是,郅都只好看着一堆堂官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开始下手,还是朱壮提醒,他先是去了宫中领旨谢恩,回来后,没来得及召集如今尚在京中的大理寺官吏,便直接进了库房看了半天的档案卷宗,花了半天时间,这才算勉强了解清楚了大理寺如今的大概情况。
今天,才算是他正式第一天到任,成为了这大理寺目前的主官,按照惯例,大理寺主官第一天到任,堂官和执吏都要前来迎驾,相互见面熟悉,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接下来,按照惯例,应该是郅都一一与大理寺内重要的堂官见面,相互熟悉,但他在大理寺做过一段时间的官,相互之间也都知道,便省去了这一步,郅都直接说道:“公务繁忙,各位大人各自回案吧,朱壮,你且留下!”
“是!”
堂官们各自离开,留下了朱壮及几个差役。
“大人,什么事?”朱壮凑了过来,如今他已经被郅都任命为狱丞,直接从吏跨越升为了六品官,心中激动,干劲十足。
郅都小声吩咐他道:“马车里有具女尸,搬进一间单独的尸房里,不要声张!”
“啊……是!”朱壮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也没听说最近京城里有什么案子呀,但随即镇静了下来,招呼着差役们小心翼翼地搬下尸体,放入停尸房中,郅都则跟在身后,途中引来了不少同僚的侧目。
停尸房内。
“大人,”朱壮问道,“此女是何人?又是陛下交代要办的案子么?”
郅都摇了摇头,随即把自己早晨在裴氏城外庄园旁的河岸处发现女尸的事情和他说了,朱壮听了,面色一凝,说道:“这个月,已经是第三起了。”
“哦?”郅都说道,“此事我怎么不知?”
“是的,大人。”朱壮苦笑说道,“大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咱们大理寺向来只管爵事,之前两起死的都是平民家中的女子,家人是去京兆府报的案子,京兆府破不了又上报给了刑部,要不是属下在邢部那边也有些相熟的弟兄,也是不知道这样的事的!”
“原来如此……”郅都看着女孩如白蜡般的脸,心里颇不是滋味,“这么说,如果此女的身份是平民,咱们是要转交给刑部处理了?”
“按制是这样的,民事归刑,爵事入寺嘛,太祖时便定下的规矩,怎么,大人想亲自破案?”朱壮劝道,“这事咱们不好越俎代庖,就算大人想亲自破案,民户档案都在刑部那边,咱们就是想查,也无从查起啊!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郅都,“大人今日刚刚上任,不宜与刑部弄得太僵,否则传到陛下那里,名声不好听。”
郅都想了想,最后只好压抑住了自己心中那股强烈的想亲自破案的冲动,无奈说道:“你说的也是,那这样吧,你派两个弟兄,一个去刑部报告消息,一个去京兆府了解下最近有没有人家报女子失踪案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份内事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心中不忍道:“女子死得惨呐!”
“是!”
朱壮接令,走了出去,郅都则继续留在了停尸房内,因为不知女孩身份,家人没有允许,他不能验尸,便只能通过女孩的衣着去判断身份死因。
过了不久,一名堂官走了进来。
“大人!”
郅都正看得出神,被人这么一叫,瞬间惊了一下,而后向后看去,却是一个年近不惑的老人,他赶忙施礼道:“不知是老令公,有失远迎!”
老人却是笑了,说道:“老朽打扰了大人?”
“没有没有,”郅都说道,“老令公请说。”
他如今是大理寺丞,如此恭敬,自然是因为老人的身份,大理寺堂官共分四等,大理寺卿、大理寺丞、主簿、录事,老人名叫江鹤,正是大理寺最为年高德厚的老主簿,为人公允执正,平时待人宽和,寺中不论是堂官,还是执吏,大多受过他的教导和指点,因此寺内无人不尊敬,呼之为“老令公”,许昱大人在时,亦是如此。
当初许昱离任嘱咐他时,亦与他说“遇事不决,问老令公”。
江鹤见他恭敬如常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宽慰了几分,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老朽年迈,没有来得及出去跟大人见礼,特来跟大人告罪!”
“老令公这是说得哪里话!”郅都苦笑道,“老令公德高望重,应该是晚辈前去见礼才是,只是新遇见了具无名尸体,觉得有些蹊跷,这才耽误了,请老令公宽恕则个!”
江鹤笑道:“大人如此说,却是见外了,可否与老朽看一眼?”
“老令公请!”
郅都让开位置,江鹤上前看了一眼,而后呆了片刻,走近了细看,最后叹道:“这是房陵侯家的女娃子,她父亲可只有这一个女娃子,可惜了。”
“老令公说得是真?”郅都惊道。
“这女娃子还小的时候,我见过几次,真是个白玉般的女子,只是在右手臂上有块暗红色的玉状胎记,大人如不信,可查看!”
郅都闻言,立刻抬起了女尸的右手,撩起衣袖,果然看见了一块暗红色的玉状胎记,竟是呆了。
“大人……大人?”
“老令公,”郅都激动道,“吾闻民间有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正说老令公矣!”
“老令公稍待!”
话音刚落,郅都便冲出去了,只留下江鹤留在原地,老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如此夸耀,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这娃子,都多大了,还这么没个正行,没有昱娃子稳重,下次得好好教教他才是。”
另一边,尸房外,郅都叫出朱壮,急切问道:“那两个差役你都派出去了?”
“已经派出去了一会儿,怎么了,大人?”朱壮奇怪道。
“没,没什么……”郅都又说道,“这样,朱壮,你亲自跑一趟房陵侯府,就说我们大理寺有具女尸,请房陵侯亲自来辨认,快去!”
“是……是……”
朱壮跑了出去,不见了人影。
过了片刻,去京兆府的差役先回来了,说是最近只有房陵侯府去报过女子失踪,郅都正想细问,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只听见去刑部的差役来报,说是刑部侍郎冯桂大人亲自带着差役来大理寺取尸体了。
郅都闻言一愣,而后说道:“我亲自出外迎接吧!”
差役听了令,此时朱壮不在,便由朱标领着差役跟在郅都身后一齐出去了,两帮人马见了面,郅都与冯桂寒暄了几句,冯桂便说明了来意,郅都随即为难道:“此事有了些变故,我寺中有人认出,此尸为房陵侯之女,我已经派人去请房陵侯了,还请冯大人稍待!”
冯桂当即便急了,嚷嚷道:“前次大人派差役来传信,说是有平民女尸,请我刑部来认领,尚书大人颇为重视此事,让某亲自领命过来领人,大人这下又说是房陵侯女,改口如此迅速,却是来消遣我刑部么?这尸不带走,我回去无法向尚书大人交差!”
“请大人速速交接!”
郅都苦笑解释道:“此事确实是我疏忽了,没有确认清楚情况便仓促下了令,但女尸确实是房陵侯女,还请尚书大人、冯大人原谅!”
这时,只见冯桂冷笑一声,说道:“大人莫不是故意捏造女尸身份,想让我知难而退,自己独自破案邀功吧?京察在即,大理寺的大人却是打的好算盘!”
他这话,直接把在场的大理寺官吏们都打了脸,众人皆怒目而视,郅都也是没好气道:“冯大人这是什么话!我是新到任,今年的京察,查的也不会是我的政绩,我有什么算盘好打!”
“既如此,那就交人吧!”冯桂傲慢抬头。
“冯大人,我说过了,”郅都一字一顿道,“此女本官怀疑是房陵侯女,已经派人去请房陵侯,请他验过之后,女尸如何处置,再行商议!”
“不行!”冯桂大喝道,“今天我这人还就要提走了,房陵侯来,让他去我刑部验人吧!”
说完,冯桂当即一挥手,刑部的差役就要进门拿人,朱标连忙带人正面相对。
“都不许动!”郅都大喝道,“朱标,给我把门堵死了,今天放进一个刑部的人,提头来见!”
“是!”大理寺差役们拔刀出鞘。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郅都冷眼看着冯桂,说道:“郅某自问没做过得罪冯大人的事,现在冯大人如此逼迫,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冯桂喝道,“我是见不得你那争功邀名的争宠之心,想当初,你不过是一个没了官身的江湖宵小,却是靠着走运,办了几件案子,如今倒是坐进了大理寺正堂了,挡我刑部的路,真当你自己是个人物了!”
郅都冷冷抬头看着他,而后一步步走进,说道:“我再不是个人物,那也是陛下亲任的大理寺主官,我今日就站在这,尔等想过去,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刀有没有这个胆子!!!”郅都大喝。
刑部的差役各自互相看了看,手中拿的刀便迟疑了,杀一名朝廷大员,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要诛全族的。
冯远一看,急了,也喝道:“你是主官,我便不是么!”
说完,他也拦到了郅都面前,说道:“后退者斩!”
刑部的差役们重新顶了上来。
“刀来!”郅都大喝!
旁边的大理寺差役递给他一柄刀,郅都捏在手中,残忍狞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说完间,郅都举刀便要砍下去。
“大人!”朱标心急大喊。
“大人!”旁边刑部的差役亦是大喊,一把将冯桂拉过,堪堪躲过郅都的刀。
“好哇……好!”冯桂擦着额头的汗水,刑部的差役把他护在中间,“郅都,你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我必到陛下面前去告你,你给我等着!”
“你自去告!”郅都狞笑道,“只是,大人切记要换条裤子,省得殿前失仪啊!”
众人一看,原来冯桂刚才被一吓,已经当众尿了出来。
大理寺的差役哈哈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冯桂涨红了脸,“给我上!”
刑部差役们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兄弟们,大人今日给咱们大理寺涨了大面子,咱们可不能怂,都给我上,顶住!”朱标不待郅都吩咐,带着人顶了上去,但双方似乎极有默契,都是装模作样地打着,局面一时僵持了下去。
郅都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下有些着急,他看着远处的街道,过了片刻,终于看到了一辆马车,直奔大理寺而来。
“房陵侯到!”驾着马车的朱壮扯着嗓子大喊,众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声音来的方向。
马车停了下来,房陵侯面色惨白,扶着朱壮走下了马车,在场的差役都跪下给他见礼。
“参见房陵侯!”
郅都和冯桂则是微微躬着,他们俩是官身,却是不用跪。
房陵侯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一眼抓住当头的郅都,说道:“阁下便是郅大人么?快,快带我去看看,我家女子,已经失踪一夜了!”
郅都一听,忙让朱壮带着房陵侯进去验人,自己仍旧带人守在门外,看着冯桂。
片刻后,只听见寺内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如意!我的如意儿!”
冯桂灰溜溜地带着差役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