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六,上午,神都长安,安定侯府。
不停的有仆人在偌大的侯府跑来跑去,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脸上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严肃,顿时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房间内,从宫里请来的御医为床上的老人把着脉,神色凝重,而王子相则跪在父亲的病榻前,他的手紧紧地握着王韶苍老而瘦若皮包骨的手,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老人干薄而皲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在说什么,王子相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左耳靠近老人的嘴唇。
“陛下……陛下来了么?”老人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王子相慌忙道:“父亲,已经派人向宫里递话了,陛下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吧……父亲且先休息,等陛下来了,儿子立即来唤醒父亲。”
老人将头别过去,眼角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王子相明白老人的意思,是担心陛下不会愿意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柔声劝慰道:“怎么会?父亲是陛下的舅舅,又是陛下的老师,是辅佐陛下登基的从龙功臣,于情于理,陛下都会来看您的,一定会来的。”
他这话说得没错,当年先帝驾崩,当今陛下十四即位,身边没有可靠的班底,先帝临走之前便委任了当时的尚书令姜国公姜尚与中书令、太子太傅安定侯王韶共同辅佐陛下。但当时姜国公位分高,又是尚书令,满朝文武几乎都是他的下属,大家只知有姜国公,不知有陛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王韶以“大礼议”在朝堂掀起政争,强行为陛下提前举办了加冠大典,以此逼迫姜国公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并强令其致仕,最终姜国公忧惧而终,而王韶也以中书令得掌朝政,执掌政柄。
大业三年,明王在江东之地发动叛乱,也是王韶在内居中调配,为前方输送一应粮草物资,朝廷大军这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叛乱,没有给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以可乘之机,维护了皇朝天威。
而后河阳谷一战后,诸侯藩王们纷纷束手就擒,皇权天威因此达到顶峰,但谁也没有想到,因为受尽北海之地寒毒之苦而在寝宫中修养了半年的陛下出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废后”!
张殷以“无子德薄”为名,废去他的表妹王嫣儿的皇后之位,而改立贵妃程宜箐为皇后,并让程宜箐收养了已故徐妃的儿子,立为太子。这一举动无疑遭到了当时已代替陛下处置朝政半年之久,号为“相国”,同时也是张殷舅父的中书令王韶的强烈反对,口称“皇后乃先帝为陛下所聘,言曰我好儿好妇,臣受命先帝,委以国事,陛下呼为舅父”,试图以先帝遗命与舅父之尊劝谏皇帝,而朝野内外无不在劝皇帝收回成命,言辞激烈者,甚至说程宜箐是妖媚祸国,要陛下处死妖邪。
但此时的张殷已经得到了张须子的支持,于是,在一句“此陛下家事,无须更问外人”的建议下,皇后王嫣儿被废入冷宫,郁郁而终,而原本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王韶因此被迫致仕在家,长伴青灯古佛,而皇帝张殷,则从此牢牢地掌握住了天下的权柄,在他身侧的,是恭谨淑婉、闻名天下的天下第一美人,皇后程宜箐。
而今,距离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九年,此时的王韶垂垂老矣,苦笑着摇头,似乎又要说些什么,王子相凑上去听,只听得老人含糊几声,依稀可以猜得老人的意思是“记得我说过的话”。
王子相哭着点头,他怎么敢忘呢?父亲的谆谆教诲音犹在耳。
“相儿……人真是不能错的,父亲这么多年赋闲在家,总算明白了自己当年错在哪里,他是陛下啊,可我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子侄,我糊涂啊,可我已经犯下的错没法弥补,但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父亲的教训,为臣的,就要有为臣的本分,从此以后,我们南阳王氏的子孙应克己复礼,内修德行,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便不要入朝为官了。”
王子相于是以头抢地,泣声道:“是……儿谨奉尊令。”
这时,外间传来了门拉开的声音,随后是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声,片刻后,一道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内间敞开的房门外。
“舅父……”张殷的身形为之一滞,他看着床上年迈的老人的身影,语气哽咽,“朕来看你了。”
这时老人口中“啊啊”叫了数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瘦弱的手,早已失明的眼睛满盈着泪水。
“微臣见过陛下。”御医退后,跪伏在地上。
张殷抓住老人苍老的手,王子相亦跪在一旁,两侧,都是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大气都不敢出的仆人。
“舅父的身体如何了?”张殷问着旁边的御医。
御医这时跪伏在地上,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回禀陛下,安定侯老大人……已是油尽灯枯,口不能言了。”
这话说完,御医将头深深埋下,等着皇帝的吩咐。
王子相听了,心里止不住的酸涩从尾椎骨直到脑门,他强行止着自己的泪水。
床边,看到此情此景,张殷心里也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如今到了怎样的境地,他追忆往昔,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舅父悉心教导他时的场景,不禁悲从心来,哽咽道:“舅父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朕无有不从……”
听了这话,老人似乎格外激动,只是他已经没了力气,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伸出两根手指,脸上的神情急切极了。
“舅父是想说有两件事要吩咐朕么?”张殷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
张殷握着老人的手,看着跪在床边的王子相,试探着问道:“舅父是想为子相求官么?朕马上下旨。”
老人又摇了摇头。
张殷露出为难的样子,他实在猜不到老人的意思。
这时,跪在床边的王子相进前问道:“父亲是想问二哥的事么?想求陛下再查查二哥当年的死因。”
这时老人才眼含热泪,点了点头。
张殷心里不是滋味,说道:“好……舅父所请,朕无有不允,朕立时便下旨,彻查当年的王觉自杀案。”
听了这话,老人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眼皮一合,张殷只觉得手中一轻,老人的手已经垂了下去,没了气息。
“父亲!!!”王子相扑了过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声。
张殷闭上眼睛,一行泪珠滴了下来,随即又被他悄悄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