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八月十六日,榆林郡。
孟襄从一场大醉中醒来。
他是河间孟氏这一代的翘楚,也是河间孟氏这一代的族子,将来的族长,被全族寄予厚望。
在嬴朝一统天下之前,这片土地上存在着诸多氏族,各自都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其中,河间郡在当时便是由河间国所统治,而河间国当时的国君姓孟孙,其下又有两个氏族分掌军政,一姓孟,一姓孙。
在《太史公书》的记载中,孟孙氏族的首代国君孟孙赐以青君赐命的神言在此地创立了河间国,享年五十而薨,死后留有三子,长子继承了河间国的国君之位,而他的两个弟弟,则是分出族外,各自创立了自己的氏族,一为孟姓,一为孙姓,三族并立于河间之地,共掌河间国。
而后战国乱世之中,赢朝一统天下,河间之地的三大氏族全部被灭,但其中,孟族逃亡各地的族人中有一人名叫孟良,跟随启朝高祖皇帝平定天下,最后被高祖皇帝封在河间之地,为河间郡侯,同时被皇帝委以监视山东各诸侯王国的重任。于是,河间郡侯孟良重新回到了这片他幼年时的故土,自此以后,一个新的孟氏世族在这里世代繁衍,延绵不绝。
后世人称之为“河间孟氏”。
而后四百年传承至今,其间,启朝失德,弘朝继之,原本的河间郡侯自然不复存在,但意外地是,河间孟氏并没有在这次朝代更替中断绝血脉,而是继续在这里繁衍传承,生生不息。
而在这千年的传承中,河间孟氏更是诞生了不少名士英豪,其中最为世人所知的,还是战国时期的孟轲子,其是仅次于儒师之首孔陬的儒学大师,与同时期另一位大儒荀卿况并称“荀孟”,后世人尊之为“孟子”。当代儒士之首,河东大儒齐固生在名声未显时便遥尊孟子为师,宣称自己要继承孟子之学,与当时显学之荀儒三士大辩三日三夜,而后名扬天下!
虽然此时的河间孟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光,比不上盘踞于神都长安的晋阳姜氏、河东裴氏等军国世族勋贵,但在世家大族们的眼中,河间孟氏千年诗书传承下的世家底蕴仍是当世第一,因此其也被公认尊为“天下第一世族”!
但当代河间孟氏的族长孟邹并不甘心于这“天下第一世族”的名号,他渴望着光复祖上的荣耀,他渴望着成为像晋阳姜氏和河东裴氏这样的当世勋贵,他要为河间孟氏再寻一位“孟良”!
而在经历了数十年的等待后,一个叫“孟襄”的孩子走进了他的视线,其天资绝伦,五岁便能颂诸子经文,通晓其大意,十岁通晓诗书儒经,能发前人未发之论,更能作《拟恨赋》,仿前朝名家江淹之《恨赋》,继承其意,为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者抒发感慨,孟邹读之,三度落泪。
他为自己年少时欲封侯拜相而不得的志向而落泪,他为自己心比天高但却是庸碌之才而落泪,他为自己终于遇到了这个叫孟襄的孩子而落泪……
他知道,他遇到了天才。
上天赐给他复兴河间孟氏的天才!
但是这还不够……
于是,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坚持将孟襄立为河间孟氏这一代的族子,并将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他发誓要举全族之力来培养这个孩子,他要拿这个孩子当自己的命!
而当年幼的孟襄第一次跨进那座深宅大院,脸色平静地见到了孟邹之时,这个自称庸碌一生的中年族长却对着他哭泣,他激动地对孟襄说道:
“孩子,我没有资格做你的老师,这天下也没有人可以做你的老师,但请你记住……”
这时孟邹遥指堂上挂着的那幅名将画像:“你的目标是成为他!超过他!他是绝代儒将—孟良!”
十岁的小孟襄呆呆地看了那幅画像一眼,没有说一句话,但随即,他给自己那长长的书单里添上了一笔:《孙子兵法》。
而在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八月十六日这一天,孟襄年满二十四岁,已经是榆林郡的郡守,兼任榆林军使,掌管一郡军民。
这样的成就,在弘朝也是不多见的,更确切地说,除了那位三十五而任宰辅的姜国公之外,他是第二!
但他并未因此而觉得志得意满,他的背后是河间孟氏的倾族栽培,再加上他的天赋,做到这样,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而现在最令他感到苦恼的是……
他看向背后那幅熟悉的画像。
该怎么成为他呢?
绝代儒将,意思便是……
空前绝后,冠绝当代!
千百年来,只此一位啊……
他倒干了壶里最后一滴酒水。
一饮而尽!
他高兴了。
高兴了便要放歌!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1]
他仰天长笑。
“好诗!真壮士也!”
岑勋走了进来。
“将军!”他深拜道,“三军已经在城外校场集结,请将军移驾!”
“好!”他甩掉手上已经喝干了的酒杯,背面而立,双手张开,“且为我穿衣!”
“是,公子!”身边多年服侍的贴身婢子为他穿衣披甲。
“元丹丘!”他拿上自己的佩剑,挂在腰间,对着地上的醉鬼说道,“且等我回来,再喝!”
地上的醉鬼并不应他。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正要离去。
“公子!”婢子喊住了他。
孟襄回过头来,却见婢子泪眼朦胧。
“平安回来呢……”
年轻的将军随即一笑,便如那万年不化的冰雪开始消融。
“雀儿姐姐……”他特意回来,亲了亲女孩的嘴角,“我得胜归来时,为你带一支燕连山上的映山红……”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2]他在她的耳边呢喃了一声,随即离开。
女孩望着他离去的背景,竟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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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城外,校场。
孟襄站在高台之上,台下,满是仰望他的将士。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台下的兵士们在山呼。
“岑勋,”他叫着旁边好友的名字,“我亲自训练的这支新军如何?”
“大人来此不过三月,不仅一扫榆林官场之弊习,更能练出这支儒者之师,已经是古之名将的风度了!”岑勋称赞道。
“岑夫子也会夸人了么?”孟襄笑道。
“大人值得!”岑勋答道。
“还差得远呐!”他感叹,“族叔给我定的目标是孟良。”
“是大人祖上那位绝代儒将?”岑勋开口询问。
年轻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大人领军的风格与河间郡侯确实极为相似,假以时日,必定可以的!”好友却是对他很有信心。
“承你的吉言罢!”孟襄一拍他的胳膊,“现在么……”
他正视前方,高举手中的宝剑。
军中见之而静。
“出发!”他大吼。
“是!”兵士们再次山呼!
大军开拔!
………………
行了数十里地,孟襄端坐在行军高台之上。
“将军!”旁边有士兵高喊,“唱首歌吧!”
“对啊!我们最爱听将军唱歌了!”旁边有兵士在附和,“听着走起路来有劲嘞!”
“好哇!”他站了起来,“不知平日里我教你们的还记得多少?这里面却是有首诗歌,与此应景!”
他高声唱道: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3]
唱到这,他停了下来,让兵士们跟着他一起唱: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
大军浩浩荡荡地向着远处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