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几天的薛清欢一直都没哭,不管是管事师傅说亲戚家属可以过来哭丧了,还是父母亲跪在遗体面前嚎啕大哭,哭喊着逝去的人,那些在耳边萦绕的哭泣声,那些不断回响的叹气声,似乎都没办法在她心里泛起任何一丝的波澜,唯一不同的是,唯一同的是…
每场葬礼都会有一个绕棺仪式,好像是在世的人对于那些逝去的人,一种无声的陪伴与祭奠,由长孙子或者长子,长孙女或者长女拿着招魂幡带头走在前面,剩余的亲人走在后面,其余的人,如果想跟着绕棺可以跟着一起。
但薛清欢从来都不是跟着绕棺的那个一个,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仪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跪在灵堂前为逝去的人送去“钱财”的人,薛清欢就承担了这个角色,整个仪式长达两三个小时,薛清欢就整整跪了那么两三个小时,跪到双脚发麻,她就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感觉不到疼痛,每次都需要妹妹和薛桦费很大的劲将她扶起来,每次她都跪到站不起来,可即便如此,薛清欢的脸上依旧没有一滴眼泪,一滴都没有。
那几天她除了绕棺的时候,其他的时间她都离灵堂很远,大多时候陪在外婆身边,她记得那几天,外婆吃得很少,那几天,外婆的酒喝得很多,那几天,外婆的眼睛依旧很红,那几天,只要是外婆在的地方,周边都是一地烟头;偶尔还传来旁边的人议论的声音
“你看,他家大孙女从来的那一天就没有哭过”
“是啊,她外公以前对她还那么好,冷血啊”
“你别说,从来没见哭过,小时候住在她外公家,她外公里里外外,忙进忙出”
“世风日下,别说哭了,就连灵堂都没靠近过”
看啊,人总是那么轻易将自己看到的东西编排得面目全非,好像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好像所有的真相就真的如他们所说的一样,也难免会有人听进去。
记得是外公即将出殡的那一天,在少有人关注的角落里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薛清欢耳边响起,一个巴掌用力的甩在了薛清欢的脸上,薛清欢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伴随着还有阵阵耳鸣,血腥味在她的嘴里蔓延,薛清欢一直强忍着,那一刻的她感觉头疼得快要炸了。
“哎,姐,你干什么”
小姨本来是找薛清欢母亲说点事,看到她将薛清欢带走便有些好奇的跟了上去,直到看到薛清欢母亲狠狠一巴掌落在她的脸上,才惊讶的走上去,回忆着薛清欢这两天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任凭她怎么回忆,答案都是否定,甚至薛清欢将她外婆照顾得很好,所以她对自己姐姐的这个举动有着满腹的不理解,看了看薛清欢的脸,语气是温柔的
“孩子,疼不疼”
薛清欢摇了摇头,没说话,也可以说是不敢说话,强忍着口腔里难闻的血腥,看着自己的母亲。
又一次嘛?又一次将她那满腔无能的怒气发泄在薛清欢的身上。
“不知道母亲,这个巴掌,是为了什么?”
呆愣了好半天,薛清欢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眼神里满是疑问和失望
“自从你外公走的那天到现在,不管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在哭,都在为你外公的去世默哀,你呢,那个眼泪比城墙都还高,心比铁都硬,你外公对你那么好,你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肯为他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嘛?”
薛清欢母亲用手不断用力指着薛清欢的脑袋,薛清欢受不了往后退,她退一步,母亲便又往前进一步,嘴里是恶狠狠的怒骂,薛清欢已经退到无路可退,如果再往后,身后就是两栋建筑之间的高差形成的落崖,不算是很高,但也足够薛清欢摔个重伤。
“管事师傅都说了,叫亲戚朋友来哭丧,你躲得远远的,绕棺的时候,你也没哭,大家都在哭,你跪着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也不哭,你外公在世的时候,样样都以你为中心,去世的前一天都还在我们家念叨着你,说要给你准备嫁妆,结果他走的时候,你居然连一滴眼泪都不肯给他”
“你是硬骨头嘛?还是像你爸一样是个冷血动物,是个没有心的人,枉费你外公对你那么好,你根本就不值得任何人对你好,我怎么生出你来了”
“薛清欢,你怎么不去死,死的人怎么不是你”
薛清欢母亲指着薛清欢的鼻子咒骂,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而是一个实打实的仇人。
而在这句话的背后,薛清欢心里的某个种子似乎正在慢慢生根发芽,慢慢长大,慢慢变成藤蔓,缠住薛清欢每一个最重要的内脏,甚至她的脑部神经。
薛清欢母亲似乎是看见薛清欢在这个巴掌背后依旧没有眼泪,她平静的样子再一次激怒她,走上前准备再次将巴掌挥向薛清欢,薛清欢下意识后退,却一脚踩空,小姨赶紧拉住薛清欢,推开了自己姐姐。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姨听到那句话,看到自己姐姐的举动,是真的被吓到了,如果薛清欢掉下去,不死也得半条命。
“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看到她做了什么?”
小姨是真的不理解姐姐,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什么,那耳根子软到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下如此重的手。
“妈这两天吃不下饭,是清欢陪着,哄着,劝着,一直陪着她,你看到没,她腿上全是土,你女儿最爱干净,整整六天,她都没换衣服了”
小姨有些激动的指着薛清欢满是泥土的膝盖,指了指薛清欢头发上的纸灰,指了指薛清欢已经红肿的脸。
“是,她是没哭,包括你现在给她一巴掌,叫她去死,她都没哭,但是我们绕棺的时候,是她两三个小时都没有起来,一直跪在那里,也从没有抱怨过一句,你不记得最后都是我们去扶起来的”
“是,她是没靠近过灵堂,但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守着灵堂,守着油灯不让它熄灭,我们都在忙碌的时候,是她陪着妈,不然妈早就倒下了”
“你说说你这是干嘛,她为什么不哭,不是所有人都要哭得,这个丫头做的远比你看到的,听到的要多,如果家里人都哭了,如果大家都倒下了,弟弟妹妹、父母阿姨都在哭,都在崩溃,我问问你,谁来安慰妈,她年纪最大,她是所有弟弟妹妹的榜样,甚至于来说是家里的支撑,如果她都哭了,让其他小辈怎么办?你是她妈,你应该是最了解她的啊”
小姨简简单单的陈述,却像是一个拳头狠狠打进薛清欢的心里,有些硬生生的疼。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被蒙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在那个目光短浅的“真相里”,原来还是有人看得清,又或者说哪怕是一个“其他人”,都比自己的母亲要看得清,看得清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也理解自己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和委屈。
可是,面前这个人,这个看着自己如此凶恶的人,这个被自己尊称一声母亲的人,自己在她肚子里呆了九个月的人,这个自己哪怕是在外面多辛苦,都会牵挂她是否被欺负的人,这个人本应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如今却一巴掌将她打到耳鸣,满含怒气的骂她没良心,叫嚣着要她去死。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是个错误。
“你自己难过,你就要所有人都跟着你一起难过,你自己哭,就要所有人都跟你一起哭,但你真的仔细看看,这里真的只有哭丧这一件事情嘛,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哭能让他回来嘛?”
薛清欢有些无奈的自嘲,没有看向母亲,她没有怨恨,甚至不敢怨恨,只是默默咽回那些委屈,默默在心里将曾经的自己归零。
“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圣母心收一收,什么时候才能忘却你那众生须同步的想法,看看你作为他的女儿该做的事,四十多快五十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每天就跪在那里,没日没夜的哭喊,每天就重复那一句爸,你怎么就走了,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有什么用”
薛清欢说着有些激动,尽管眼里没有眼泪,但那浓浓的哭腔还是让站在身边的人听了个真切。
“到底什么叫做有孝心,让所有人看见你的哭天喊地,把你的悲伤表面化,让旁边的人评价,你看她家这个女儿哭得这么伤心,是真有孝心啊,才算是做得好?不觉得可悲嘛?”
“为什么所有一切都要做得声势浩大,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看看自己面前应该做的事,所有人都哭了,你要让留来的那个人,真正应该哭得人整死吗?哭又或者是不哭,能代表什么,你要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还是你只是关注我哭不哭?又或者说你只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我这个人,我是犯了天大的错误嘛?”
“我比你更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薛清欢的一字一句像是利刃一样划进她母亲的心里,也反噬着薛清欢,这些问题,她也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遍包括那一句:母亲,你到底,爱我嘛?
“我……”
薛清欢母亲被薛清欢说得满脸通红,有些着急,想替自己辩解着什么,又或者是想挽回那作为母亲唯一的尊严,却再次被薛清欢,这个被自己唤作女儿的人,硬生生打断。
“别把你的无能嫁接在我的身上”
薛清欢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些重,但她依旧选择将这句话倾吐而出,这一次,她想做实这个不孝的名号。
薛清欢也没再理会愣在原地的母亲,看向了那个一脸愁容的老人,她还是木木的看着灵堂里面,盯着那张微笑的黑白照片。
“外婆,吃饭了”
薛清欢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蹲下身,依旧握着外婆的手,眼神温和,语气温柔,轻轻拿掉外婆手上那燃烧了一半的烟。
“丫头,脸怎么肿了,痛不痛?”
外婆发现了她脸上的伤,用手轻轻摸着,外婆的手已经变得很粗糙了,但那手心的温度却像是激素一样刺激着薛清欢的泪腺。
你习惯了自己忍受一切,所有人在询问你近况的时候,都习惯性忽略你的感受,突然有人将疼不疼这三个字摔在你脸上的时候,你只感觉自己心口像是中了一枪,无法呼吸。
“外婆,不疼,不小心摔了”
薛清欢小心翼翼的回答,忍住了那想哭的冲动,摇了摇头,将外婆扶起来,远离灵堂,远离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也让自己难受的地方,然后再按照惯例,吃完饭将外婆扶进了家里。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外公曾经的影子,沙发,房间甚至于那个厨房,都好像能看到外公忙碌的身影,好像听到外公在轻轻说:“清欢,你回来了”
这让外婆怎么受得住,她将外婆扶上床,自己坐在外婆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也或许是太疲惫,又或许是薛清欢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心,外婆慢慢的睡着了。
薛清欢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家,没有一个人,薛清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不善于言说的人,不善于将自己的言行放在明朗的阳光之下,不被人所知,被误会,也从不辩解。
薛清欢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或许是刚刚的事情,她有些无力,回到了灵堂,这一次她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上了三炷香,然后默默跪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次的绕棺仪式。
“你总是问,为什么女儿跟你越来越疏远,你自己看看,就是这样被你拉远的”
薛清欢父亲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明事理的,看着薛清欢饭没吃多少,只知道顾及着自己外婆,回来以后又不来吃饭,进灵堂上香跪着,距离绕棺仪式开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而今天的仪式长达三个小时,也就代表薛清欢要跪整整4个小时,哪里受得住。
“女儿,吃点饭吧,还早,不用跪着”
薛清欢父亲薛强摇摇头,放下酒杯走进灵堂,看到薛清欢肿起的脸时,有微微的震惊,他想过她母亲会打她,但没想过她母亲下手会这么重,弯下身想用手扶起薛清欢,但却被她拒绝了,轻轻躲开了父亲想要扶着自己的手,只是淡淡一句
“爸,你去吃饭吧”
“哎,你这丫头,跟你母亲一样是个倔脾气”
薛强看了看薛清欢一脸坚定,他竟然不知道这个女儿竟然成长得如此之快,脾气性格也越来越像她母亲张蔷,也越来越像自己,无奈摇摇头,只能走回去了。
“好好看看吧,你这个女儿,远比你想象的,成熟很多”
薛强看着正在发呆的张蔷,敲了敲她的桌子,示意她回神。
可能是薛清欢成长得太快,张蔷追不上薛清欢成长的脚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去当好一个母亲,怎么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薛清欢没有理会周遭人,弟弟,妹妹来劝过很多次,让她先起来现在还不是绕棺的时间,薛清欢依旧无动于衷,只是淡淡的笑笑。
“姐,我拿毛巾给你敷一下脸”
表妹张昭仪拿来冰凉的毛巾,想让薛清欢冰敷一下,至少能够好受些,薛清欢默默推开摇摇头,没有做出回应
“姐,你吃点饭”
弟弟薛桦拿来饭菜,里面全是薛清欢爱吃的,薛清欢也只是默默推开摇了摇头
“表姐,你的脚再跪就站不起来了”
表弟邓毅过来想扶薛清欢起来,蹲在她身边,语气焦急,薛清欢却仍然只是摇摇头
三个人聚在一起,焦急的讨论,时不时看向灵堂里的薛清欢,作为姐姐,薛清欢算是合格的了,作为家里最大的长孙女,薛清欢担起了整个孙子辈所有的担子,不让她的情绪影响着他们,也为他们担起了照顾外婆/奶奶的责任,只是今天听说了那件事,再看到薛清欢脸上的红肿,薛桦是愤怒和怨恨的,他讨厌自己母亲如此的不分青红皂白,张昭仪心疼姐姐之外也有些震惊,邓毅则是看着薛清欢,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一次的绕棺仪式,盛大而又隆重,跟随着绕棺的人越来越多,母亲张蔷依旧在跟着嚎啕大哭,在哭喊着: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弟弟妹妹跟在身后一起哭泣着,时不时喊一句:外公/爷爷,我们来看你了。
一些跟随的人,在身后喊着:张老爷子,你慢走,上路了。
外婆依旧坐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手里依旧拿着一根燃烧着的烟,嘴里一张一合,却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薛清欢依旧跪着,不断的拿纸钱扔进面前的火盆里,扔几张跟随着唢呐先生的节奏磕头,其实脚上传来的刺痛感和微微晃动的身体,还有不断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都在告诉薛清欢,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嘴唇已经发白。
其实薛清欢自从来到葬礼那天,就没怎么好好睡过觉,白天陪着外婆,晚上便守着灵堂,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她做了太多太多,也没好好的睡过一次好觉,即使吴言来劝,她也是轻轻推开吴言,不再去理会。
三个小时的绕棺仪式结束,薛清欢想站起来,却又再次倒下去,所有人都吓到了,吴言赶紧把薛清欢背到了一边,今天一天吴言都不在,刚刚绕棺的时候看到薛清欢的脸还以为是光线作用,现在仔细一看有些青紫的红肿。
“姐,你没事吧”
张昭仪,薛桦和邓毅都急忙跑过来,看着麻木的薛清欢,吴言轻轻拉起了薛清欢的裤子,露出膝盖,四个人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膝盖已经不能够用青紫来形容,可以用乌紫了一大片来形容,感觉这双腿都不用用力,轻轻一掰,便能够直接断掉,薛桦叫嚣着要送薛清欢去医院,薛清欢却只是默默摇头。
她母亲张蔷静静的走过来,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薛清欢没有将眼神放在她的身上过,张蔷最终还是没有走过来,默默摇头,走了回去。
薛清欢抬头看到了管事师傅正在张罗着所有人,将外公的遗物全部从家里搬出来,她看到了外公常穿的鞋子,看到了外公的老式军装,看到了外公的那个扁担,里面还有着药材,看到了外公常用的那只毛笔,甚至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花布床单,直到看到那小背篓被扔进火堆里,刺激着原本就烧得旺盛的火焰。
直到看到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背篓被扔进火堆,薛清欢才恍然大悟,似乎这些天她只是做了一场悲伤而又漫长的梦境 可面前的火焰照进自己眼里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外公是真的离开了。
那个撑起她整个童年的人,那个用一个小小药摊撑起整个家的人,那个会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人买糖的人,那个会在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回来的时候,做好每一个人爱吃的饭菜的人,那个会为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人鼓舞喝彩的人,是真的不在了。
他的东西一烧完,也就代表他真的和这个世界划清了所有关系,长眠于冰冷的土地。
外公很大,大到撑起了我整个童年;外公很小,小到一个盒子就能够装得下。
夏日的暖阳渐渐熄灭,从此,您长眠,我常念,眼泪从眼角滑落,在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
如果说遗憾是什么?
那么对于薛清欢来说,那就是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以致于灵堂里的外公没有闭上眼角,直到她姗姗来迟。
是最后管事师傅说,最后开棺,亲人来最后瞻仰仪容的时候,薛清欢被拦住,因为那天她属于外孙,不能去;即便她多想挣开拦着她的那些人,跑过去最后看一眼那个老人。
是平时坚强的父亲在薛清欢面前借着酒劲诉说着外公的那些年的好,却又满是哭腔的来一句:清欢,我没有爸爸了。而薛清欢知道父亲为何这么说,薛清欢的爷爷早就在薛清欢大三的时候因为脑梗去世,从那以后,父亲便将外公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看待,而外公的去世,也就意味着薛强再也没有父亲可以喊了。
是薛清欢多想将自己的思念换作眼泪,像弟弟妹妹一样倾泻而出,但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他们身后便再无任何人
是直到最后,薛清欢依旧被认为是那个冷血而又无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