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天刚刚亮,冉星就穿上新衣服,带着礼物前去拜访钟老师,有人昨天特意交代他早点去。等他到达钟大人的住所时,门前早已站满了人,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衣着朴素,脸上满是皱纹,皮肤已经被晒成了古铜色,腰背多有些佝偻,一看就是常年耕种劳作的人,冉星在这群人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来拜访钟大人的,手里提的礼物也和冉星不一样,冉星拿的用礼盒盛的粽子糕点,其他人有的拎着两条大鱼,有的背着一根火腿,有的拿着一篮水果,还挑着一扁担粮食。冉星刚到,大家都齐刷刷看着他。
冉星正尴尬时,张金泉从屋里出来:“各位乡亲久等了,钟大人在大厅,进来吧。陶大爷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这是您孙子吧,长这么大了,这虎头虎脑的真可爱。李婶子慢点儿,这是您亲自包的粽子吧,真是又大又香。”张金泉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组织着大家往里面走,陶大爷也搭话道:“上午大溪赛龙舟,你可要来啊,中午喝两杯。”
“好,中午陪陶大爷好好喝点儿。”
张金泉拦住冉星,“来的挺早啊,你先去书房等着,一会儿大人会去找你。”
冉星轻车熟路来到书房,仅仅不到一个月,书房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书桌上摆满了锉刀、锤子、研钵等等,书房仿佛变成了作坊,旁边还放着石头木炭,石头有一堆呈灰色,一堆呈淡黄色,冉星不认识,也不敢乱碰。旁边书架上放着各种书籍,有一本正是胡三小姐送的《天星经》,冉星翻了两页,上面记载着星辰月亮等星象变化,冉星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翻了几页就放回原处。
这时钟启文回到书房,冉星赶紧施礼,“钟老师端午安康!”
钟启文笑着说:“安康安康,最近学业繁忙吗?案牍太劳神了,我也没时间去看看你。”
“钟老师言重了,我应该多来看看您。”
“你这身衣服不错,人看着更精神。还好你来得早,不然我就去丰都了。今天端午要举行祭祀大典,晚上太子请我吃饭,说实话,过节比平时还忙。”钟启文看到冉星带来的糕点,“五香斋的?胡三小姐送的?”
冉星连忙递了上去,“昨天胡三小姐让胡总管送来的,特意交代我要一早就送过来,来晚了怕您进城。”
钟启文哈哈大笑起来,“跟胡家相处的还好?”
这时张金泉拿来了早餐,一碗白粥,两个馒头外加一碟小菜,“金泉,一会儿你带贤侄吃早饭,上午可以去大溪看看龙舟。”接着对冉星说道:“我一看五香斋的糕点,就猜到是胡家送的。”
冉星将他买衣服买武器等事情一一讲给钟启文,也讲到猛虎帮横行乡里的事情。钟启文也听过猛虎帮,今天计划跟李丘将军好好说说,这些恶棍必须剿灭。接着俩人又聊到书房的变化,原来钟启文回书院后一直在尝试管旺给的配方,才将书房搞得这么乱。
“钟老师,火药是易燃品,书房里都是书,一旦烧起来……”
“我已经找好了地方,过完端午就搬能过去,不过这事情还是要保密,到时候你来帮我,我信得过你。”
冉星虽然不懂,但是能帮到钟老师还是很高兴的,当即答应下来。钟启文吃完了饭走出书房,冉星也跟着来到院子,早上来送礼的乡亲都已经走了,张金泉牵来马,钟启文翻身上马就进城参加祭祀大典。
“喜欢咸粽还是甜粽?”送走钟启文,张金泉问冉星,“你可一定要尝尝李婶做的咸肉粽,那是真的好吃。”
“我喜欢吃甜粽子,咸的吃不惯。”
“那是你没吃过,咸粽子好吃。”
“不信,甜粽子才好吃。”
吃早饭期间,张金泉讲起早上来送礼的人,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当年天子把这几个村子划给长林书院,现在书院吃的米面肉鱼,都是他们村子交的地租,钟大人帮他们减了地租,订的税率可比官府少多了,徭役也少了很多,只需要在书院做工,不用跑到远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
“钟大人在设计长林书院的时候,特意在金丝溪上建了个坝。咱书院中间不是有个大湖吗?上面还有回廊亭子,还能喂鱼那个。”
“日省湖山花亭,提醒大家每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对对,湖前面是个坝,平时下游水多的时候就蓄水,水少的时候就放水。那要是换了别人,不掏银子能给你放水?钟大人不一样,只要你需要立马放水。他还给村子建了一系列取水设施,这几个村子这几年不说风调雨顺,至少也是五谷丰登。平时来送东西钟大人也不收,也就今天过节,他还会收一些土特产。今天有祭祀大典,钟大人必须早早进丰都,晚上也有宴会,你要是来晚了,这一天都见不到。”
难怪胡总管昨天特意嘱咐我天刚亮就要去找钟老师,冉星恍然大悟,“看来长林书院是钟老师说了算,我来了这么久,见得更多是各社社长,书院院长怎么没见到?”
“书院院长是丞相,百里丞相。他就是个名誉院长,天天事情可多根本顾不上长林书院,大多事情还是钟大人主管,长林书院可是凝聚了钟大人的心血。”张金泉感叹道。冉星想起父亲曾经讲过,以前有个光头,也是军校校长,名誉多于实干,毕业的军官都被要求喊他校长,最后他把这些学生全坑死了。
“钟老师才是真正的院长。”冉星打心底佩服。
吃过早饭,两人前往马厩牵马,冉星要牵小栗,张金泉要借一匹前往大溪,两人径直来到皮魁房间,却不见皮魁,只有一位年轻妹子在收拾碗筷,虽然她穿着朴素,身上也没有首饰,却长得天生丽质,大眼小口,皮肤红润。看到两个年轻小伙子进来,姑娘立马脸红,放下碗筷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皮魁就从里面出来。
“我以为谁呢,来干嘛啊?”皮魁问道。
“找你当然是牵马,顺便借个三匹五匹的。”张金泉打趣道。
“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我就把你藏小媳妇的事情抖露出去。”
“放屁,那是我五妹,走走走,到马厩说。”
三人转到马厩,冉星牵出了小栗,张金泉也借了一匹马。“皮哥,五妹婚配了没?”
皮魁立马警觉起来,“我妹婚没婚关你屁事,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看看啥叫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金泉也不恼怒,“我说的不是我,你看冉兄弟怎么样?一表人才还是长林书院的学生,前途无量啊。”
冉星没想到突然说到自己,“皮哥,我不是我没有。”
“不错不错,小张你这主意不错。”
“冉兄弟,你成了皮哥的妹夫,还怕小栗吃不好?”张金泉也在旁边怂恿。
皮魁看冉星不知所措也暗暗发笑,“你别听小张忽悠你。再说我这五妹,怎么也要配个村长儿子,富家公子。”
“到时候皮哥别忘了我们这帮穷兄弟。”张金泉双手抱拳,弯腰打趣道。
“好说好说,你皮哥我最讲义气。”大家都笑了起来。
前往大溪的路上,张金泉又聊到皮五妹,“找媳妇就要找这样的,又漂亮又勤快。”
“勤快?你怎么看出来勤快?”冉星打趣道。
“收拾碗筷算不算?你别打岔,重点是千万不能找有钱人家的千金,娇生惯养的。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自己。你知道阿盖跟小黛的事情吗?”冉星摇了摇头。
张金泉接着讲起了八卦。阿盖是个穷校尉,跟富家女小戴情投意合,俩人虽然私定终身,小戴家里却不愿意,用了点手段将阿盖调到骆驼峪守边关了,小戴也嫁给了富家公子小唐。后来阿盖回到了丰都,发了财,据说是在边关走私,就在小唐家对面建了一间豪宅,天天大摆筵席,山珍海味,美酒珍馐,夜夜笙歌,据说每天喝的酒都能让湟水充满酒香,各路达官显贵都把参加阿盖的宴会当成荣耀,对阿盖那是说不完的溢美之词。
阿盖也很聪明,一直不露面增加神秘感。后来两人终于相认,当阿盖向小戴展示自己的衣服珠宝时,小戴整个人都被钱砸晕了。你以为俩人就回到初恋的幸福中了吗?小戴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戴,或者说以前的小戴也是虚假的,现在的才是真实的。没过多久,小戴骑马就撞死了个人,好巧不巧,那人竟是他老公小唐的情人。阿盖也是傻,替小戴担下罪名入了大牢,本来让小戴上下打点救他,结果小戴跟小唐转头就把他的财产占为己有,平时参加宴会的达官显贵啥也不管,开始说阿盖是个虚伪的小人,暴发户。阿盖最后只能冤死在狱中。
“你觉得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张金泉问道。
“阿盖遇人不淑呗。”
“错,”张金泉用手指了指天空,说道:“咱们上面那批人贪婪虚伪,不仅看你是否有钱,更要看你血统,不会因为你有钱就从心底里看得上你,更何况你没钱呢。”
冉星陷入了沉思,手不由得摸了摸口袋中的白玉韘,难道我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吗?不会的,傅好雨不是那样的人,好学,谦虚,热心肠,待人有礼貌,不仅给自己书本,还给自己送课表。但是我真的了解她吗?她是为了拉拢我还是对我有感觉?虽然在班级上我们位置很近,但是平时聊天并不多,她有自己的圈子,自己也不善于跟女孩子交流。
不要想了,她是凉州的郡主,最后肯定要嫁给某个王子,然后过上幸福的生活。
当人离开家乡前往外面的世界时,有些人信心满满,有些人忧心忡忡,有些人兼而有之。乌宁草原跟丰都相比,地大人少,冉星在老家时,也算是同辈中的优秀人物,到了长林书院,见识了更多同龄人,有比自己优秀的,也有比自己差的,自己也慢慢融入了这个世界,跟刚来丰都相比,信心增加了一些,忧心减少了一些,自己不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差生,而以后面对的新生活,到底是一副昏暗恐怖的画卷,还是明亮幸福的画卷呢?既然不确定,为什么不能拼搏努力一下,争取更好的生活呢?冉星想到这些,心里的郁闷疏解了不少。
两人来到大溪,溪旁已经挤满了人,四只龙舟停在水面,龙头雕刻的栩栩如生。舟前飘扬着一面小旗子,分别写陶寨、李村、张庄和王营,舟头坐着鼓手,面前放着一面大鼓,鼓手面前并排坐着八个精壮的汉子,古铜色的肤色搭配着健壮的肌肉,穿着同样颜色的褂子,最后坐着一位舵手。
冉星和张金泉挤在人群中,陶大爷看到他们连忙招手,“过来过来,这里视野好。”两人来到陶大爷身边,这里是一个高台,正好可以看到全貌。陶大爷身边坐着几个大爷,有几位早上见过,都是花白全白的胡须,张金泉一一打了招呼,分别是李村、张庄和王营的长者。高台周边围满了男女老少,还有不少人爬到树上,只为找一个好的观看视角。
“老陶,今年看来我们李村要拿冠军了,看看这群小伙子,多精神。”一个老头说道。
“哼,就凭他们几个,能跟我们村的小伙子比?老李你也是,年轻那会儿你就跟我比,现在老了还比。”老陶回答道,“你赢过几次?”
“哈哈,赢得也不少,今天敢不敢赌?”
“没意思,你能有啥用来打赌?”陶大爷一脸不屑。
李大爷猛抽了两口烟袋,“我有一坛五年的红曲酒,就拿这个跟你赌。”
陶大爷一听眼里放光,双手一拍说道:“好,你输了就把酒拿出来,我输了我家那头小黑猪,宰了给大家做烤乳猪。”
“好,一言为定。”
锣声一响,龙舟如同离弦的弓箭,飞在水面上。两边河岸的人开始为自己村子的龙舟队伍加油,敲锣的打鼓的声音此起彼伏。刚开始四支龙舟还是齐头并进,大约一百米后,陶寨和李村就遥遥领先,看来冠军就要在这两村中产生,观众的热情更加高涨,陶大爷跟李大爷也站起来挤到前面,给自己村的龙舟鼓劲儿。最后五十米时李村依然领先陶寨一个身位。
“看来你家的小黑猪是保不住喽。”
陶大爷也不说话,双手握拳给自己村子的龙舟加油,急得直跺脚。小伙子们似乎感受到陶大爷的鼓励,越划越带劲,陶寨龙舟的鼓点越来越快,在终点线最后一刻,陶寨龙舟超过李村,获得了第一。
陶大爷像小孩子一样拍手称快,“看来今天保不住的是你的五年陈酿!”
“晦气啊晦气。”
等到中午时分,大家在陶寨欢聚一堂,四个村子轮流请客,今年轮到了陶寨。冉星和张金泉被请到了主桌,李大爷打开了五年陈酿的红曲酒,一股酒香飘出,甚是好闻。陶大爷的儿子也端来了烤乳猪。
“你都把酒拿出来了,我还不把吃的准备上?”陶大爷高兴地说,“倒酒倒酒,都把酒倒上。”
冉星也倒了一杯,甜丝丝的,跟自己在草原喝的酒大不相同,草原的酒烈,因为只有烈酒才能挡住草原凄冷的风,这里的酒柔,就像这五月的风。冉星又喝了一大口。
村里的人不停地敬酒,不多时俩人都有些醉了。“慢点喝,这酒后劲儿大。”张金泉劝道。
“那你是不知道我的酒量,草原的酒我喝一晚上都不会醉。”
张金泉一听就知道他有点儿喝多,喝多的人从不会说自己喝多。今日无事,喝多就喝多吧,下午我送他回宿舍休息。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来到了主桌,直勾勾盯着烤乳猪。冉星早上在钟启文府门前见过他,正是陶大爷带着的大孙子。冉星夹了一块递给他,他拿起乳猪边啃边跑。
“不懂事的家伙,也不知道说声谢谢。”陶大爷陪笑道:“您是书院的先生,别跟我们这些乡野村夫一般见识,小孩子也是馋,平时没啥肉吃。”
冉星当然不会计较,只是心里种下了疑问。在自己老家乌宁草原,平时会杀羊吃,有时跟父亲去猎兔猎鹿也能改善伙食,来到丰都,发现大家吃食以麦子大米为主,肉贵了不少,但自己也负担得起。可是这村子里四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肉呢?
“孩子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肉。”
陶大爷叹了口气,“家里吃饭的人多,我们这些村子为啥那么尊敬钟大人呢,因为以前我们别说吃肉了,连吃饱都难。这几年世道越来越差,当官的动不动就摊派,土匪也越来越多,能活着都不错了,听说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冉星陷入沉默,自己的父亲虽然是罪人,虽然生活条件比不上贵族官员,却比大部分人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