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入学的不仅有冉星,还有一位六岁的孩童。六岁当然不能进长林书院,在皇宫花园的一角,一间学堂中,一位清秀的小孩正在悠闲地等着老师。学生见老师,一般都会紧张,这个小孩完全没有,因为老师就是外公,平时很疼爱自己的外公。
百里满穿着宽大的袍子,手里拿着卷轴、书本和戒尺,与他平时束袍的武将样子差了很多,完全像一位教书先生。祁政见到外公进来,蹦蹦跳跳地向他扑过去,“外公,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百里满推开祁政,板着脸说道:“殿下,上课的时候要称老师,不要叫我外公。”
祁政也感觉到学堂氛围很严肃,也有些心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喊到:“百里老师好!”
百里满看祁政不再胡闹,也很满意,“奉天子圣旨,皇子开学。老臣承蒙圣恩,荣任老师,必当尽心尽力。今天是第一节课,为了庆祝开学,本老师决定先不教三字经之类,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百里满命人将手里的卷轴挂起来,原来是一张用丝绸为底织成的地图。“这是大陈国的疆域,你出生时,我就命人勘察地貌,绘制地图,只等今日你开学之时送给你。来,政儿,上前看看。”
只见这地图上绣着山川河流,城郭村野。祁政看的入迷,“我在哪里?”
百里满见他喜欢,心里也暗暗开心,看样子是有明君的潜质,没有辜负自己的栽培。“在这里。”他指着丰都,“这里是陈国的都城,政儿,我今天给你好好讲讲这片未来属于你的土地。”
“可是,我还有哥哥。”
“你不需要操心,你只需要准备好治理这个国家。”
湟水是这个国家最大最长的河流,以湟水为界,北面偏冷,南面偏热。湟水以北是雍州和凉州,雍州晋国和凉州齐国以大青山为界,雍州在西侧,境内南部多为贫瘠的耕地,往北渐为乌宁草原,沱沱河蜿蜒流过草原。“这里是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沱沱河喂养了我们。”百里满手指划过沱沱河。大青山东侧是凉州,土地比西侧更加肥沃,向东过了界牌岭就是广袤的森林。
湟水以南是中州陈国和并州宋国,中州耕地肥沃,南侧过了三皇山就是十万大山,东侧以尧山与并州相临,二郎关是连接中州与并州的关隘。并州向东越过灌河直到海边,“宋国跟楚国在安宁郡这个地方,一直有争议,”百里满指着灌河南岸的一块地方,“以前灌河从安宁郡南侧入海,有一年发了洪水,灌河改道从北侧流过去,楚国就以两州州界是灌河为由,要抢占安宁郡。两州打了很久,死伤无数。”
“泽州楚国的地方那么大,怎么还要占别人的地方?”
“人心不足蛇吞象,泽州虽然地方大,但是多为丘陵沼泽,天气潮湿,不适合耕种。我已经请两位诸侯王近期来丰都解决此事。泽州虽然不适合耕种,但铁矿丰富,盐矿也有一些,境内的桂河也是水产丰富。”
祁政拿出一块手帕,上面绣着一个孩童戴着虎帽,正追着蝴蝶,栩栩如生,蝴蝶仿佛要飞出来。“母上告诉我这是并绣,很值钱,就是从并州产的吗?”
百里满接过手帕看了看,“并州刺绣天下第一。并州不只有刺绣,还有丝绸,家具,车马等等,都是天下第一。都城梁京,可是比丰都更繁华的地方。”听到老师如此夸梁京,祁政心生向往。
泽州西侧是小青山,与宛州相邻。宛州北侧以青翠岭。三皇山与并州、中州相邻,西侧过了梅山云开山就是十万大山,南侧过了伏牛山就是瘴气之地。灌河上游流过宛州大地,滋养了丰沃的土地,宛州州内物产丰富,只是出州交通不便。宛州西侧过了梅山就是十万大山,十万大山十万里,被称为云州。当地多是山越部落,最初陈高祖平定天下,云州山越并不服气,经常袭扰宛州,还是朱丞相七擒七纵,彻底征服了部落首领的心,于是云州年年进贡,岁岁称臣,不用交人头税,做主的是几个部落首领。
“大海里面有什么?”祁政突然问百里满。
“据说有一些岛屿,其中一座很大,在泽州的东南方。”百里满指了个大概地方。
祁政想问的似乎不是这些,“大海里是不是有特别大特别大的鱼?比山还大,一个月都吃不完。还有许多漂亮的小鱼?”
百里满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毕竟是个孩子,关心的东西跟成年人并不相同,“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真的吗?”
“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门外忽然传来李忠的声音:“天子驾到。”接着天子祁洛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百里满见天子到来,赶忙行礼,祁政也连忙行礼。
“平身吧。今天我是学生家长,不是天子。皇后知道我没有备下束脩,还说落了我一番呢。”李忠连忙拿出束脩递给祁政,祁政不知道干什么,祁洛接着说道:“这是给老师的见面礼,虽然他是你外公,平时经常能见到,但是以老师身份见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要送礼物的。”
祁政明白用意,将东西双手捧给百里满:“百里老师,这是我的礼物。”
百里满收下礼物,“皇后也太细致了,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这么多礼数?”
“百里丞相也很细致,今天这一身衣服很少见,不像将军倒像一个教书匠。”
“父王你错了!”祁政说道。
“哦,我哪里错了?”
“在课堂上要称老师,不能称丞相。”
“哈哈哈,政儿说得对,百里老师。”
祁洛也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地图,兴致勃勃地走到地图前,“这是,疆域”
“回天子,这正是大陈国的疆域。”
“我做天子这么久,也没有一张地图,政儿刚开学就有了一张,真是好福气啊。”
“父皇要是喜欢,这地图就送给你吧。”祁政说道。
“君子不夺人之美,更何况是老师送你的开学礼物,我怎么能要呢?你可要好好学习。”祁洛虽然这么说,语气里多少有些嫉妒。
百里满说道:“这幅刺绣的地图是老臣特意准备给皇子开学的厚礼,既然天子喜欢,我就命人另画一幅呈上。”
“如此也好。”祁洛认真地看着地图,伸手指向了地图西北角,“我当年是不是被流放到这里?黄沙岭,那地方苦啊,天天刮风,风卷着黄沙往人骨子里钻,又冷又饿。当年要是没有你,我估计就没有这近二十年的安稳日子。政儿,学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了,来,陪我喝杯茶。”
李忠早已经摆好了桌椅,几人相对而坐。祁洛继续回忆往事,“当年我跟姜楠,还有桓儿,在黄沙岭吃不饱穿不暖,最惨的还是桓儿,当初他跟你差不多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亏了百里将军照顾,经常让皇后接济我们。”
“废王荒淫无度,痴迷美色,搞得天下大乱。正所谓天佑大陈,天子体恤爱民,正是百官之福,万民之福。”
祁洛摆了摆手,“咱们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陈国最近政通人和,还是丞相出力最多。”祁洛端着茶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大家都不敢说话,只剩李忠在旁边轻轻呼喊着:“王上,王上。”
祁洛这才反应过来,“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经常愣神,走路也不稳,偶尔还头疼,看样子是真的老了。”
“王上,你可要保重身体。如果你算老,我就是已经埋到土里的人了。”百里满说道:“李公公,有没有请太医为王上诊断?”
“请了太医院首席王太医看了,太医说并无大碍,开了几副药调理调理身体。”
“丞相我怎么能跟你比,你身体多好,还能来一斤牛肉半斤酒吗?”
“我现在也是粗茶淡饭,酒肉反而不喜欢。”
“想当年我们在蒙山猎鹿,遇到一头狗熊,我们追了三天三夜,风餐露宿,辛苦又快乐,最后还是你一箭正中眉心,不然我就葬身熊口了。”
“天子这是哪里话,要不是你一剑划破熊肚,我早就被狗熊咬死了,还能坐在这里喝茶?”
“你就不要谦虚了。狗熊没要了我的命,废王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次狩猎之后,陈废王传令让祁洛进京,名义上是看他生活困苦,回丰都照顾他,实际上是要囚禁乃至杀了他。废王不仅传令给祁洛,也给百里满传令,让其交出部曲编入四圣军。正当两人危难之际,爆出了废王与水圣吴乔的丑闻,天下哗然,泽、并、凉、宛四州兵马群起攻之,围在二郎关外。祁洛跟百里满点起雍州兵马,也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从关集渡口逼近丰都,四圣军不敌,在这紧张的时刻,贾胥打开城门,废王等人死在从二郎关回丰都的路上,祁洛成为了新的天子。
祁政好奇地问道:“废王是不是父亲的哥哥?”
“是啊,他只比我大几岁,我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兄弟之间不应该关系和睦吗?”
祁洛有了兴致,问道:“你跟太子哥哥之间关系也很好吗?”
“哎,我挺喜欢跟太子哥哥玩,他还教我射箭呢。可惜皇后等人都不让我跟哥哥亲近。”
祁洛心里很是感动,祁政这孩子心性纯良,对人没有防备心,不像太子心事太重,处处不信任别人。也许这一切跟自己也有关系,当初自己刚起兵回丰都,姜楠祁桓留在黄沙岭,有刺客刺杀,当时现皇后百里彤也在,最后姜楠掉下山崖摔死,祁桓也差点命丧他人之手,多亏了李忠奋力相救。这件事就成了悬案,到现在也不知道刺客是谁派的?到底是为了杀自己,结果错杀了姜楠?最后在山崖之上,为什么百里彤能活下来?
如果他身上没有百里家的血,肯定是祁桓的好帮手。祁洛想到这些,又摇了摇头,当初自己也无意王位,哥哥还不是把自己流放到蒙山?也许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命运吧。
祁政接着说:“听说太子妃快要生孩子了,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好,男孩儿能陪我玩儿,女孩动不动就哭没意思。”
“皇子性格和善,懂礼知礼,礼贤下士,不像废王心情阴晴不定,暴躁易怒。如果以后有机会必定有一番大的作为。”百里满继续夸祁政。
祁洛却高兴不起来,自从祁政出生,百里满进京以后,朝堂上就分成了太子派和丞相派,两派斗的是你死我活。自己夹在两派中,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刚开始祁洛还有心思有魄力有体力要整治这种局面,结果最后左支右绌,什么也没办成,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太子脾气是有些暴躁,还有些胆怯,但也没有做过什么太大的错事,你还是要和他好好相处。”
百里满没有回话,他当然知道太子好不好,只是有些事情他却没办法答应。现在形势对他很好,自从太子娶了泽州长公主之后,泽州势力越来越大,中州人在各方面越来越受排挤,有些人反而倒向了丞相派,百里满实力大增,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
见百里满没有回答,祁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叹了口气,“太子说到底是个没妈的孩子,如果当年姜楠没死,算了,没有如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调和你们,结果却越来越不如意。”
“天下还是要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我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还有大陈几百年的江山。”百里满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天子,这件事决不能溺爱,废王就是前车之鉴啊。”
“行了,太子又不是废王,这件事以后再说吧。”祁洛被百里满驳了面子,多少有些不快。这些年百里满作为丞相,也是尽心尽力辅佐自己,难道真的要废掉太子?祁洛并没有继续想这个问题,他摸了摸祁政的头,接着说道:“今天是你开学的日子,百里老师那可是我给你选的好老师,你可要尽心学习。”
“好的爹爹,我一定谨遵教诲。”
“丞相,你有多久没见过皇后了?”
“从过年皇后省亲回家到现在,大约有小半年了。平时夫人时常进宫请安。”
“我也好久没见百里夫人了,今天下课就别走了,你让人把夫人接过来,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谢主隆恩!”
“你们继续上课,我先走了。”说完带着李忠离开了学堂。
祁洛想在花园走走,于是让护卫们远远跟着,只带着李忠静静走在前面。这个花园,是他小时候跟哥哥打闹玩耍的地方,假山上,草地上,还有池塘的回廊庭院上,依稀可以看见他俩的身影。祁洛走着走着,突然叹气说道:“其实我哥哥,他并不坏。”
“是,他并不是坏人,就是个坏天子。”李忠搭话道。
“噢,你是说他不适合当天子?”
“他当然没有您适合当天子。您是最适合做天子的人。”
“油嘴滑舌,天天就知道阿谀奉承。有时候想想这辈子,很多事,比如流放蒙山,起兵,登上天子位,政儿的出生,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愿望的,跟我的期许总是背道而驰。就好像有一只手,推着我往前走,也不问问我的感受。”
“你可是天子,谁敢推您?”
“别装糊涂,天天不是拍马屁就是装糊涂。前几天你不是还推了我一把吗?”
“天子冤枉啊,那是您非要爬山,我不推您可就上不去了。”